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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众生宫不远的圣母宫中,洛希缇独自守于寝殿,站在一座高达殿顶的镂空金屏风前,静静注视着屏风后和衣而眠的黑发贵妇。

至于纪霄,他早已和赶来的纪离一同离去。在等待乔玉卓回来的间隙,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回忆,不由有些惆怅。

曾几何时,她和这位圣母,也算是一家人——那道口头婚约像是一根绳索,牵系着她,以及风雨飘摇的铃花皇室。只可惜,她此番转世,本就另有任务,不能真的与她做家人。

百年前,玉姬星系第二座魔王大将‘靖波王’,特意从星海中寻回她的残魂,为她重塑了神躯,又避开萨兰谛闻的耳目们,将她送到了神愿星。她并不理解这个行为,萨兰谛闻是她的血亲啊,难道他会做不利于她的事情吗?

于是,她问靖波王道:“你送我到这里来,是希望我帮你做什么吗?”

“不是的,公主娘娘,没有那样的事。”那位曾万事不理的大魔神王,轻抚着她的头顶,语气颇为温情。“我带您来这里,是遵奉星棋君之命,欲为您谋一个全新的前程。”

原来是母亲……洛希缇不由悲从中来。她的伟大的母亲啊,就连化身为山峦,都在为她所爱的一切谋福。可她已然失去了一切,什么也不能为母亲做,甚至连送她回家都做不到!

“公主娘娘啊,请不要悲伤。”在她落泪前,靖波王用咏叹调般的语气安抚了她。“您曾经许下的愿望,都会在今生实现。这是星棋君的夙愿,也是琉璃君的夙愿。”

“她们永远爱您,玉姬之民亦如是。所以啊,公主娘娘,请您永远、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之后,他独自返回了玉姬星系,再也没有来看过她。或许是很忙,也或许是忘了还有个她。不过,时至今日,那些事也都不重要了。

彼时,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也不想无所事事,便作法请来时神,要他给自己编写命运。时神思索许久,命她以身容纳司雨神玉如源的神魂,行走于神境,代行司雨、积累功业。

他离开前,甚至说了这样的话:“这是一条最稳妥、最好的路,所以,请务必走下去。”

虽不知这话有何意义,也不知这件事当中是否有旁的计划,但她情愿照做。有事可做,总比闲着发霉,不知来日应该如何要强……

可没过多久,二代子夜神疏影遥,忽然带着礼物找上门来,千求万求,请她保护初代正午神之子的后代,甚至差点给她磕一个。

那时她每日忙着到处降雨,累得原地打转,根本不乐意答应,便诘问他道:“你何不自己做,省了这个人情债,却偏要来托付我这外人?”

疏影遥被说得窘迫,却不肯讲个中缘由,低三下四求她许久,又说她无需露面,还为她安排好了之后数百年的生活。如果他能长留在这里,他当然会亲自做这件事,可是,可是——

她受不了他的恳切,只好硬着头皮应下了。这一庇佑,就是数十年……

直至十九年前,她终于功业圆满,获得了成为正神的神途。玉如源亦为她送上了祝福,并告诉她,永远要遵从本心,莫受旁人牵挂。

“本心吗……”一朝重获自由,洛希缇却骤然陷入茫然。“我连自己为什么会被复活,都无半点头绪可言,这本心又能从何而来?”

玉如源现出化身,摸了摸她的头,不言语。她看着她温柔的笑颜,忽然就很想奔回家去,在自己曾经的宫殿里,好好睡上一觉——

但她已经回不了玉姬星系了。

不久前,她从空见神处知晓,诸神之战后,赤乌山笼罩云英,将神界与魔界分隔,界海亦被青瑚光一刀两断,不再接天连地。‘玉姬’之名号,早已与其所在的魔界一起,被赤乌山彻底封锁,关入了众生心中的牢笼……

想到辞世的母亲,以及不知所踪的祝琉璃,她忽然很难过,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可她连能说些知心话的同伴都没有,又能去哪里哭?

“星铃君可知,依据因缘,初代子夜神颜小逸即将转世至此?”玉如源想了想,对她如是说道。“小遥真正想要拜托你的事情,也是希望你能找到小逸,甚至找到初代正午神——君春妍。”

在为同僚保密,和让座下行者能高兴些间,玉如源选择抛弃同僚情。反正颜小逸早已不在,疏影遥也不能把她怎样。况且,她对自己的行者讲这些,也实在是合情合理的事嘛。

“这怎么可能找得到呢?”洛希缇难以置信。“君春妍早已神魂俱灭了,诸神之战时牺牲的她,也不过是一介化身而已。”

“所以呀。”玉如源轻叹了一声。“小逸也好,小遥也罢……皆是痴儿。”

那天的谈话并没有进行下去,这件事也被她抛之脑后。谁能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呢,即便是万能的祝琉璃,总归也有做不到的事,否则世上也不会有璃天神了——不是吗?

她本以为这件事不会有下文。

不料,十年后,一次迎神节时,她扮作女童上街游玩,路遇一个与父母走失的孩子,还被那孩子拉着不让走。无奈之下,她随手变了朵花,把那孩子忽悠得兴奋不已……

好在,孩子父母很快便找了来,拎着自家孩子就走,甚至忘了感谢她;她瞅准机会就溜了,一口气跑出二里地,远离了节日会场。真是造孽啊,她就不该来参加节日!

这一切恰好被先圣皇乔展瞧了去。他见她身有神光,当机立断将她‘请’入众生宫,认她作了义孙女,还给她在圣母宫安排了房间。而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嫁’给未来圣子……

她不欲多生事端,便假装凡人留在了皇室。反正除了司雨她也没什么事,在这陪乔展玩玩,又有何不可呢?

至于嫁圣子的事,则被她忽略了个彻底。她姐姐娜谟耶是结了婚的,婚后不也跟单身一样?她姐夫……说实话,她觉得‘一言难尽’。但她姐姐满意,她姐夫也爱她姐姐,她又能说什么呢?

乔展总是很忙,忙着筹谋未来,忙着处理事务,忙着教育不肖子。常陪伴她的只有两个人,一是大祭司锦玳,二是圣母樊花晚。

锦玳知晓她的真身,但从不多言。樊花晚虽不知,可与她相处数年后,多少也猜到这位‘民间公主’并非凡人,不会真的留在皇家。只有真是个孩子的乔玉悠,在听说他们间的婚约后,自发地开始学习为君之道。

对此,乔展并不反对,但也不鼓励,即便乔玉悠处处碰壁,也不会帮半点忙。不是他冷漠,而是有的路走起来非常难,只能独自坚持下去。乔玉悠必须习惯这件事,如若不然……

洛希缇曾质问他,是否对孩子太残忍。乔展并不回答,只是笑着摸摸洛希缇的头,并带她去迎神山里玩了几天。

回程途中,他们路过一座荒废多年的殿宇。门匾上刻着‘追神殿’三字,敞开的大门内,是曾被烈火焚烧过的庭院。院中矗立着半座白石神像,女神明如流云的裙摆,从神像基座上流泻而下,似鲜明的轻纱,亦似无色的云。

看到这裙摆,洛希缇缓缓瞪大了眼。她对这服饰再熟悉不过,初代正午神君春妍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长裙。初代子夜神颜小逸,甚至给这种长裙起了名,唤做‘飞雪流云’。

“我的儿子,前世是这里的主人。”乔展缓缓开口,语气沉重且落寞。“那是很久远的事,甚至早于火鸟神国出现的时代。他与这位神明,结下了极深的孽缘——他杀害了她,提取出她的神力为自己所用,意图自成神明。”

“他成功了吗?”洛希缇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神像。“这是失败了吧。”

“他既成功了,也失败了。”乔展的语气依旧沉重。“得到神力后,他实力大增,又因意欲图谋子夜神颜小逸,付出了举族覆灭的代价。”

“举族覆灭……”洛希缇垂下眼。

颜小逸的性格,竟这般极端吗?至少,作为曾与他和君春妍结交的神,她并不这样认为。

这两位受乔知云引渡登神时,她正留在多宝灵宫修道。为了让他们能尽快适应,祝琉璃甚至委托她与他们交友,并助他们修筑神宫。

一般情况下,新神并没有自起神宫的资格。洛希缇深知这一点,虽有疑惑,但也不打算问,只默默盘算起何处尚有空地……

但具体选择何处居住,还要看住客的心意。于是,她带着这两位小神明,穿梭于各天宫间,让他们在有限条件里,挑出合心意的地基。

正奔波着,她接到夜神传信,让她带上两位新神,到昼夜双神共居的两仪天宫去。当她按照讯息抵达两仪天北宫门后,就见夜神站在门外,手拢于袖,微闭着眼,显然是已等了很久。

她心头一凛,忙上前同夜神见礼,道:“夜君何必劳动,只消在殿中等候便是。”

“星铃君言重了,吾又不是那等没手脚的。”晓世瑜向她颔首,很热情地揽走了两位小神明。“劳烦你去同璃君讲,这两个孩子就归两仪天了。吾这里空荡得很,再多几座殿宇也无妨。”

啊?洛希缇一时茫然。夜神喜欢热闹不错,但领地空荡这种话,着实可以忽略不计……整个天决星系上,除开武神聚居的昭武天宫,就数这塞满了小神官的两仪天宫最热闹!

没等她反应过来,颜小逸和君春妍忽然齐齐转过头来,笑着甜声道:“有劳星铃君姐姐,日后有缘再见!”

晓世瑜乐了,蹲下身抱起他们,疾步而去。他带孩子实在得心应手,很快就把还有些紧张的两位小神明逗乐,放松地去扯他的衣领……

后来百年间,夜神常带着他们到处走,大有培养继承者的意思。直到君春妍下凡偿还姻缘,他才停止这种行为,放颜小逸自己修行——

思及此,洛希缇忽然想到一事。若颜小逸骤然得知君春妍死讯,又被人刺激神智,他真的还能保持清醒吗?

“忘记说了,我儿子的前世,名为卓谅成。”沉默许久的乔展,缓缓出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卓氏曾祸乱一方不错,可子夜神灭卓氏,亦难免祸及苍生。”

“说来,颜小逸殿下虽已转世,却并不难寻,正是那共济城中,自幼失怙失恃的幼子之一呵。你说,若我要保住我儿……”

洛希缇骤然现了神相,一把掐住乔展脖颈,目光冷厉。“你若敢害他,我要你死!”

想着那两个孩子的笑容,她心中怒海翻腾,连自己如今魔力不全都顾不上了。若夜神尚在,以他老人家那嫉恶如仇的脾气,哪还有罪人贼子猖狂的余地?

“公主娘娘莫急,乔某本就活不长了。”乔展笑着拿开洛希缇的手。“否则,某又怎会费尽心思找上娘娘,让娘娘住进圣母宫里?”

洛希缇心中一惊。“你命不久矣?”

被人识破身份,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她从未刻意掩饰,旁人认出也是理所当然。

“正是。”乔展伸出左手,展示正逐渐被一道金线断开的掌纹。“某虽容颜不老,却已为皇千岁有余。总算到了应业的年纪,却无法安心离去,只好日复一日地,祈求时神赐下时光。”

“偷来的时光,自然会在神魂中留下刻痕……我这一去,若不能成神,便再无转世之缘。死亡于我如浮云,我唯一不安的,就是我儿继位后,必将让神愿星陷入灾难。”

“你需要我做什么。”洛希缇抬眸,盯着乔展金色的眼睛。“我能做什么?”

相传,时神有妙法,众生用之,延寿千年。但需以魂魄为媒,寿数尽后,再无来生。唯情愿为神,破除凡身,尚有一线转机。

但,在已逝的时光中,她从未见过,有谁在向罗青娑借命后,还能顺利成神的。长生神术,不仅是妙法,也是断绝生机的诅咒呵。

“请保护好樊花晚,也请多照拂颜小逸殿下的转世。”乔展扶着膝盖单膝跪地,郑重地低下头。“他们自会引领神愿星众生破局。”

洛希缇沉默了很久,伸手扶起乔展,郑重地点了点头。“既如此,吾应允了。”

君春妍后代的孩子,恰好是失怙失恃了的。经乔展提示后,她隐隐有种想法——这个孩子,不会恰好是颜小逸的今生吧?

但这怎么可能?颜小逸待君春妍如同亲妹,他会执着至此,转世来做她的后人吗?

玉如源在她脑海中轻叹一声。“今时非往日,莫凭过往度今生。”

虽然她清楚这个道理,只是,从迎神山回去后,这想法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纠结一段时间后,她不愿再想,遂决定亲自去趟共济城,好好地确认一下。

于是,她挑了个好日子,扮成平民女,背上长鼓,混进共济城居民中,一路到了百铃村。

村里正在办祝祷会,神台高筑,最高处供奉着水神的像。队列最前方,金发橙瞳的小少年,手捧着献给神明的灯,缓缓走上高台,在水神像前跪坐下去,将灯放至膝前。待阵阵鼓声响起,他垂首合掌,吟唱道:

因缘住世,由愿而生,

协同三圣,创生天决;

普降甘露,林木润泽,

命源之主,赫赫威名。

昔于爱河,持住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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