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汶说到这儿,话已经很清楚了。
大夏开国皇帝是守边将领出身,后世君王皆深恐重蹈前朝藩镇割据之覆辙,几代皇帝接连削弱地方军权,以知州事分政权,转运使分财权,只差一步军权各州节度使权利就被完全架空了。
夏朝中心,是文人内核。这一朝一人之下的宰相杨殊是个深谙帝心的,打他上任起,就推行过“更戍法”,使各州将领按时更换驻地。可近几年朔北陇西连年征战,此令一出满庭哗然,老长安侯甚至对他当庭大骂,“蛮人都要打到了眼前,却还想着要兵无常帅,将无常师!若边疆如你说的那么好管,你怎么不提着枪上战场?”
“更戍法”后来在四境统帅的抗议下不了了之,杨殊后来又在中央设枢密院,地方军区下派文官,边境首领权利一再被限,连抗击外敌时出兵都要向上一请再请。
“楚煊,那些人没在战场的污泥里打过滚,哪理解着边关的苦寒和战场上的血恨?”李汶压低了声音道,“我不一样,那年我和大哥一起去了南疆,所见所闻,此生难忘……我是愿意站在你们这边的。”
楚煊撂下手上的酒盏,笑了,“真是太多年不见二殿下了,说话我都开始听不懂了。我们这边?哪边啊?你说朔北啊,朔北主帅是我姐楚熠,有什么见解大可与她说去。我不过是一赖着祖荫在边疆走过几年马的,文不成武不就……”
李汶脸色微变,沉声打断,“朝中如今对天策军钳制如何,你不比我清楚?那长安道转运使曾是我府中门客……”
楚煊却已站了起来,“这雨下个没停儿,我出门也没跟谁说,再不回去,府里都该打着伞出来找我了。先走一步,改日回请二皇子啊……”
蒙蒙雨色不分明,楚煊的身影很快便不见了,另有一人撑着伞,踏上这竹林小亭。
“没谈妥?”李吉的相貌是与李汶有着几分相像的。
“她不愿意,跟我装疯卖傻扯皮。”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如春蒐一到,连她一起……”
李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要去你去,就算她不算什么,楚熠不是还没死吗?你就那么想与朔北交恶?”
李吉冷哼一声,李汶没理他,随手把剩下的酒往亭外一泼。这时亭外的雨开始越下越大了,可透进来的寒气依旧冷不散人心的浮躁与焦灼。
楚煊回程的时候搭上了一辆马车。
是曾亲王府的景怡郡主,亲王薨逝后便被养在宫里,楚煊离京前与她有寥寥几面的缘分。
“雨这么大!上来,我送你一程!”车帘被撩开,她探出头来冲楚煊喊。
“多谢。”楚煊借着车夫的手钻进车厢里。
进来便被一件毛皮大麾裹了一脸。楚煊听着她絮絮叨叨说汴京春天天气阴寒,想你这样成日里冒雨里不打伞非得伤风,到时候眼歪嘴斜不可。她有些哭笑不得。
皇帝盛宠明华公主那样的端庄女儿,这小郡主无依无靠,又生着这样的跳脱性格,在惯会捧高踩低的皇宫里想必是受过不少气。
可一晃三年,这小姑娘的性子丝毫不改。楚煊觉着有些意思。
本就不长的路程在景怡的碎语间显得更短。楚煊陪她笑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李汶的拉拢已经很明显,但楚煊断断不可能同他喝过一桌酒就被他拉上贼船。一是信不过,一句好听的话谁都会说。二是纵是关外军阀,站错队的代价也是承担不起的。
只是李汶的那句话确实是戳到了楚煊的心窝子里。
文臣不知城外事,边关人家年年枉死……
大夏重文轻武太严重,那些拿着朱笔,站在诸州武将之上的官吏大多隔岸观火,军饷与粮草常常因私利而克扣,伤亡很多时候不过是写在纸上的一个数字,仇恨在他们眼里是氓隶之徒不顾大局的无知。
边疆的怨气始终在积蓄,不知多少场战役过后,会暴露在朝堂粉饰太平的明面上。
更可怕的是,大夏如今可不是河清海晏的太平年,朝堂却依旧将民情往“惟有读书高”上牵引。在这样的大背景上,没有人再愿意做“功名马上取”的“莽夫”了,如今天下几个名将,已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动弹不得,往复如此,百年之后,这偌大朝廷,何去何从呢?
马车到了长安侯府门口时,楚煊让景怡下来坐坐,那小姑娘却连连摆手,说还有北平王府的诗会要去赴。
说罢,便让人赶着马车,一溜烟地跑了。
楚煊回府后,将李汶的意思略略一讲。顾澈淡淡地评价着,“这太子之位皇上都定下了,还不死心,这叫什么?癞□□睡青蛙,长得丑玩的花。”
苏遇难得地评价了一句话,“李睿的位置坐不稳。”
“是啊,我不愿意总有别人,”楚煊无奈道,“只盼着皇上这几年龙体康健,李汶的小心思和动作,都摆不到明面。”
只可惜,他那心思,是要比楚煊想的大得多。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的,院里的几株垂丝海棠被雨打了一天,花影疏落,而烛火烧的灼灼。
隐轩堂着火的事一大清早就呛到了正在喝粥的楚煊,她骂了一声“要命”,撂下筷子直奔京郊。
隐轩堂是她当日安顿蘅娘子的那套宅子,看护的小厮跟在她身边低声说着昨夜太子夜宿在此,今日寅时就起了火,所幸只是烧塌了房子,人没出什么事儿。
烧焦的屋顶向上腾腾地冒着黑烟,楚煊的脸色沉了下来,“昨天还下雨,今天就起火……”
李睿正搂着美人坐在台阶上温声软语地安慰,一见楚煊立马趿拉着木屐过来,嚷嚷着,“楚煊,楚煊,你家这房子看过风水没?这‘腾’一下就着了……”
楚煊刚想开口说着什么,见禁军已经赶了过来,遂把话又咽了回去。
那禁军为首之人走了过来,一身世家子弟的滂沱的败家气,禁军黑色滚银的官服外系着几块白玉环佩,一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只可惜,人长的不像是周身配饰一样光彩夺目尽如人意,楚煊觉得他摇摇晃晃地迈着四方步过来,像只穿金戴银的没毛野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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