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sk.x3qdu.com

“敬殿下。”

他高声笑着,两杯相撞,月光铺就的地上黑影重叠,于寂然中默诉少年豪情。

“也敬苍生。”

他还当自己不会再忆起往事,大梦一场,才道一字一句,了然于心。

沈镜扶着额坐起来,冰冷的手脚从被角的暖炉中稍稍汲取了一点温度,才从无处安放的虚无感中找回一些存在的真实。

他披上毛坎肩,不束发,也不点灯,就在这一片漆黑中摸索着路。往上是十九级台阶,每级四寸一分,宽九寸三分,和当年沈府的形制一模一样。

沈镜往上走,仿佛存在于旧忆中的一抹不愿离去的幽魂。

他闭着眼到了尽头,按住石板轻轻一扭,门开了,露出他熟悉的书房。

月光大亮。亮得人睡不安稳。

沈镜因此在书房底下修了个地下室,平日里难得无事便去里头坐着,面对一壁漆黑,任由思绪裹成一团乱麻。

如此便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乎。

出来后,他便又是那个万物握之手中的沈丞相了。

他取出纸笔,又研了墨坐下,踌躇半晌,竟不知道写些什么,写给谁。

前些天他遮掩了身份出门,下马车时,碰上个冒失的在街上横冲直撞,也不知是多大的不幸,在沈镜跟前被一小石子绊倒,抓着他腰间的血佩便摔下来。

那禁步上一共三串血珠,被那人狠狠一抓,竟断了一根线。人声鼎沸中碎玉落地的声响微不可查,仿佛只是他走了个神,那些曾被他一粒粒摩挲的细小珠子,便不在手中了。

迅急得沈镜抓也抓不住。

后来他封了那整条街,派人一寸一寸地去寻,仍是心中惶急,入夜之后擎着火把,顺着小路的缝隙亲自找那些四散的珠子。

可还是有两颗不见踪影。

珠子便是如此容易被忽视的物什。当它们被同一根线串起来的时候,每一颗珠子都紧挨着对方,列得整整齐齐。

可只要任意一处的丝线崩裂,那些亲昵的、谁也不离谁的珠子哗得一声,便四散开来。

有些甚至再也回不来了。

……

其中一块小玉上,碎了个角。后来被小心地用镶金补全。

那是成兴二十六年,沈镜十七岁,和文君仪一起踏秋时,被石壁上凸起的棱角碰碎的。

他顾不得腰间被撞出的紫红色淤青,心若火灼,低下身子拨开层层叠叠的草叶,指尖沾了些许雨后新泥。

文君仪拨回他的手,也不管沈镜手上脏污,双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不过是多了个小口子。”

太子殿下对他笑道。

“碎碎平安啊。”

小雪

无人共度的第五个冬天,沈镜仍不大习惯。

他轻轻将蜡烛吹熄,一个人侧身躺在床上时,还觉得此刻总该有个什么人在身边吵吵闹闹地拉他起身,去外头玩雪,赏早梅,或无论做点什么荒唐事。

总不该是这般冷清地躺在床上。

沈镜在两年前的祸事中患上了体寒的毛病。除开一年里最热的那几日,春秋毋论,于他都像寒冬一般冷极。常人的燥热、温暖、清凉,离他已经是万里之远了。

虽说如此,他心中却是没有什么后悔的。

沈大人与沈夫人出身名门,虽然恩爱,平日里却总是淡淡寥寥,不见寻常人家的亲呢打闹。

沈镜幼时还觉着他们只是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每每看到市集里那些卖菜的老农,和挎着篮子过来送吃食、擦汗、嘘寒问暖的妻子,心中黯然。

等稍微大些,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学会了用这样克制而敛情的态度看眼前人。才知父亲与母亲不是不爱,只是习惯了把心思都渗透进日常的一点一滴。

正如同父亲上朝去时,母亲在花园里给他绣的香囊还有母亲晚起梳洗时,架子上放的新口脂。

沈府正是这样一个安静中透着不易察觉的暖心处。沈镜,也原是这样一个将心中喷涌而出的情感化作细水长流的人。

就是后来遇见了个不这般的人。

他不像父亲与母亲那样阅尽世事,心中那一根情思轻易地被挑动、铮鸣,唱出过无数欢快的歌。

也就是弦断了,才道那一处伤口不是割在手上的,竟是留在心上的。

……可也不过是,再回从前罢了。

沈镜侧了个身,掖了掖被角,好捂住手上的暖气。

走到今日的地步,成为这么一个人,他不悔,不怨,不恨。

这一年到头,雨生雪无,再冷再冷,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何来怪罪一说。

……

后来他便发现,只要时间长了,再多的冷意也变得可以忍受起来。

再深的寂寥也会变得无足轻重。

大寒

听闻近来在京城中颇有声名的文尘公子,也参与了梅月这一场芙蕖宴,今日的何生阁,似乎比往月再热闹些。

十年前的芙蕖宴是办在求问阁的,阁主是谢七公子云生的表舅舅。谢承常约着其他三位公子一同吟诗作对,佳作频传,引得无数附风弄雅之人来到此地。

后来谢家没落了,求问阁里留下的诗篇一律封存,抛售他人,被那几年里异军突起的何生阁买了去,配了字画裱在壁上,很快成了向往风雅之人心中的另一上选。

此一起,彼一落,诗阁推了又建,吟诗的人来了又去,只有一张张墨染的素纸,记着当年盛况。

“你这随字用的不好,依我看不如流字,更现出月光如水的轻柔与四处倾泻的铺展之美。”

“随字如何不好?月流太过寻常,少了点心意,多了点俗气。”

“哎,依我说,不如改成窗流月,二字置换,一改古风。”

“是极是极,文尘兄这处改得妙啊!”

最先作诗并坚持用随字的年轻人不甘不愿地改了词,眼底却还有忿忿不平的神色。左看右看,待众人都簇拥着文尘公子走了,才轻蔑地啐一口唾沫:

“才被人哄几句,就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能有什么出息!”

沈镜坐在席末,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今日换了一身年轻士子最爱的青衫蓝带,戴了一顶蓑笠早早地坐在了边角处。没旁人认出他,亦无人与他搭话,他这么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

期间某公子的小厮过来拿银钱打点他,要他在自家公子作诗的时候附和几句。透过白纱,沈镜投去轻飘飘的一眼,那人就心生退意,此后再也无人来打扰了。

这偏僻处的安宁与宴会的热闹固然不搭,但袅袅茶香,倒是吸引了几个年轻人在比诗之余,坐下来歇歇。

几人或聊得尽兴,或聊出了火气,险些动起手。只是心中记着在如此盛会上打闹属实不雅,姑只是你来我往地讽刺,高明的仿佛诗词过篇,低俗的仿佛小鸡互啄。

“芙蕖宴还是如此吵闹啊。”

沈镜正了正蓑笠,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那真是太好了。

……

“瞿兄在看什么呢?”

青衣公子回过头来,对上友人的疑惑,随意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一微不足道的小事尔。”

“只是我见那蓑衣人,从头到尾只在那喝茶,也不参与大家的诗会,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徐文尘显然方才也见了那怪人,见友人说起,微微晃头。

“可怜人。”

“徐兄此言何解?”

“茕茕一人,寥寥一心。”

“可不就是个无所系于世的可怜人吗?”

清明

殿下赞镜为长情之人,于生人自是先礼而后远,是为谅友。

可不过期年,容颜未改,心境大迁。镜此生得友如斯三者,已是绝幸,此时骤失,或为命尔。殿下已归黄泉,镜愚志未消,然撑此骨肉皮囊行走于世,非十年恐不得相见。

云生长蛰江州,迫不得返,前日悼念殿下于雷观寺法亭,匆匆一面擦肩而过,话长情短,面熟心生,当真不若不见也。镜与子瑜此生缘分已解,当做过路人不知不见,可即是不想,亦不能不恨疚此身。

镜虽心有怨怼,无处倾诉,只得烦扰殿下地底安眠,望恕。

然殿下往日情貌,谆然教诲,日渐离镜而去。今晨彻夜未眠,批阅镜与殿下共记之成兴二十一年书稿,心有戚戚。而当日所思所想,所欣所遇,缘由是非,情分短长,却渐疏渐远,久离此身,惶惶然不知所措,姑为之记。

太傅言,人情有偏颇,常理也。镜自加冠以来,所为桩桩件件,舍亲痛爱,笑假意昧,远绝人性,是长情人所为耶,抑或短情人所善耶?

镜果为薄情人尔。

殿下当日所言,谬矣。

成兴二十九年,莫春廿四日沈镜顿首再拜。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