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栋和栗浓衣裳底下藏着一层藤甲,背上背着弓箭,袖内藏着小刀,脸上总沾着一层尘土,装扮像是很年轻的老侠客。
此时正是夏暮,大地上暑气未消,深林中却凉爽宜人,纵使在亭午时分,日光穿越参天高林层层密叶的阻隔,照在巨石根的苔藓上,照的栗浓指间穿行的风骤停,仍旧不觉灼热迫人。
栗浓坐在光滑巨石上啃干粮,晒太阳。阿栋坐在她身旁。
这里寂无人声,只有鸟啼还歇,虫鸣又止,她眯着眼仰头看树梢侵略吞噬的天,湛蓝的好像一小块破碎的拼图。她脸上全是绿色的树影。
大约明日就可以到达萧氏的老家。栗浓皱着眉,对阿栋道:“我有一件事,想了很久,仍旧不明白。萧家给佛寺捐米本来是功德一件,他们想捐就捐,不想捐完全可以不捐,为什么发疯一样干这种缺德事?”
阿栋愣头愣脑地答了一句:“我这么穷,我怎么知道他们有钱人是怎么想的?”
啊,这问题大概永远不会有答案了,栗浓也实在太穷。
栗浓偏了偏头,闭口不再问了,她生了逃避的心思,硬仗留到明天打,她决定好好歇一歇。
她正感惬意,低下头来,十围粗的栎树下矮树丛之中草叶窸窣作响,视线范围内冒出一只栗红色的小鹿。
她跳下石头来,抓了一把草叶,双手捧在手心,那鹿头上才冒圆圆角,头一歪,鼻尖抽动,驻足立了一会儿打量她。片刻后,鹿便上前低首吃她手里的草。
鹿的嘴蹭着栗浓的手心,栗浓笑了:“你的胆子真大,遍地都是草,你却敢吃我手里的。”
吃完草鹿便跑了,栗浓拍拍手中的草屑,直起腰来,目送它跳跃消失在团团密叶中。
且放白鹿青崖间。
萧绘生常常说这句话。以前倒是不懂有什么好念叨的,就像以前不懂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好在何处,直到阳春三月时经过柳林被飞絮激出肺病来,才明白柳絮也可漫天,纷扬如雪。若非眼见亲历,是不懂其中美好的。
她可以感觉到,连住在石头下阴暗潮湿不见光的小甲虫都自在无忧。
栗浓跳上石头晃着腿,打量着这方林地,在这里盖间木屋似乎不错,身后有条小清溪,五步外是棵野杏树,兔子野鹿到处乱窜。她可以砍倒一棵大树,用树桩当她的矮桌削一节竹筒作酒杯,既然说到酒,也要酿野杏酒要把鸟羽挂满一整面墙再凿一块石头出来专门养苔藓。
远离人世,竟然心也能慢慢宁静下去。
她叉着腰,自在得仿佛回了自己家:“阿栋,这地方很不错。”
阿栋竟然破天荒“嗯”了一声。
她曾经的愿望是在草原上放羊,那愿望是很不错,不过眼下她又有了新想法,枕石漱流,怪美好的词,在深林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活到死也不赖。
栗浓在自己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整个小屋的细节。可惜这想法只保留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清晨被虫蚊叮咬出一身大包的栗浓迅速打消了归林美梦,决定报完仇就去放羊。
俩人在小酒肆吃吃喝喝,顺道打探消息。
萧家富贵人家是非多,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大伙茶余饭后的谈资。
俩人听得头昏脑胀,整理了一通。
萧家的老家主名为萧侑,已岁过知天命,姑且叫他老萧,他虽还是名义上的家主,但实际上已于两年前退位让贤,现今的掌权人是老家主的二儿子。他儿子不仅善于经营,更会钻营,是个人精。
这个厉害儿子是次子而非长子,他的长子不争气,当年是个败家子,成日喝酒打人,后来一心向道离家去了,云游四海找不着人,手上无钱无地无铺子,连和弟弟一争的底气都没有。至于老萧其他的儿子,大多数就是掌着一方生意,拾些边角料,吃些残羹。
一大摊鸡零狗碎,都没什么用。
萧家本是胜州葫县人,后来发家,主枝便久居京城,萧家主营运输业,往来南北倒卖物资,拥有通西域的商路与南洋的贩船,称一句大宇首富并不过分,居住在京城有利于获得最新最广的讯息,更有利于望见朝中的态度,所以便有了久居京城。
大权旁落之后,老萧便不问世事,搬回了葫县老家。
大宇虽然歧视商户,商户子弟没有入朝为官的资格,但做到萧家这个地步,也无所谓这些了。
他家的权势可以透过萧侑退休后的遭遇窥探出来。他虽然说是一心养老,可他家的守备仍旧不可小觑。他那个拥云别院占地百亩,婢仆近百,护卫十数者众。胜州打得跟车轮碾过的鸡蛋壳一样稀碎,唯独拥云别院当真如云上仙宫,纤尘不染,毫发无伤。想要渗透进去非常难。
阿栋当即便骂:“娘的有钱真好。”
两人决定智取,栗浓从老钱那里顺来了大量的金子,绝对硬通货。阿栋潜入刘乡豪别院的方式很有借鉴意义,二人本来准备如法炮制,装作想要去院里捞一笔的匪人,买通一个在拥云别院打理草木的仆人,准备通过他进入拥云别院。
可是,拥云别院的仆人几乎油盐不进,个个都跟黄花大闺女似的,规规矩矩和你交朋友可以,一提到府中事,个个老实闭嘴,凭你怎么利诱,闭口绝不提。
根据栗浓对人性的总结,没有人不爱钱,只有给的不够多。
于是他们特地到赌坊蹲守,蹲到一个萧家仆人,直接干脆利落砸金子,把人砸得晕头转向。
栗浓话说的非常糙:“你也不必怕事情败露得罪主家,反正这么多钱呢,天南海北,哪里逍遥不得?苦哈哈做工,八辈子也赚不到。”
那人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快乐地沉浸在了金钱的海洋中。
栗浓痛快地给了他一大笔钱,以防他耍花样,特地装黑社会大佬放狠话,诸如我知道你小孩在哪上学你老婆还蛮漂亮的一类的话,把赌徒说的又喜又怕,连声保证自己绝对听话。
阿栋就此成为一个萧家的小厮,顺利地潜入拥云别院。
栗浓暂且按兵不动,免得全军覆没。
日子一霎过去七八日。栗浓曾与赌徒说过你不必找我,我会去找你,她觉得该有一些进展,便现身赌徒家中。
那赌徒眼见她神出鬼没,又当真知道自己家住哪,吓得万事不敢隐瞒,道:“你那小兄弟已经晓得了家主的院子,也摸清了府里巡夜的路线、时间,他叫我带话给你,说,约定个时间,一起动手。”
栗浓警惕得很,乱七八糟问了他许多话,大多数是废话,问的他蒙头转向时,再恶狠狠地吓唬一两句……照她看来,这个人似乎没有撒谎。
她放下心,便定下了明日子时动手。
夜深,人困心宽,正是佳机。
栗浓伏在屋脊上,萧府的护院确实是高手,她只敢伏在屋顶上缓慢蠕动。
栗浓鬼鬼祟祟摸来摸去摸了半天,被迷宫一样连绵不断的院子绕的晕头转向,几百亩的宅子,再有竹林桃林花园大湖,栗浓想起来襄国公府那坑人的高墙朱门破竹林,一阵头皮发麻。
她住了住脚,辨辨方向,继续在屋顶小心挪动,地下的护院往往来来,秩序井然,警戒非常,不好得手。
好容易爬到老萧所居的院落,可正屋瞅上去也隔间众多,她一怔,赌徒并没有告诉她老萧住的准确的房间,她当时心想,院落找得到,房间大概不会太难找。家主的事情,赌徒恐怕也不会知道的太清楚。
可现在,她望着下面一派灯火通明的房子,莫名其妙地嗅出了……圈套的味道。
脖颈后劈下来一道掌风,她反应算快,想翻身一滚,并没翻过来,但已经避开了,那人一记手刀砍在她左肩,她顾不得痛站起身来,身后是一个手握长刀的挺拔男子,生得满脸横肉,一看就是大高手。
奇怪……这又是很奇怪,怎么,他手里拿刀,却不直接拿刀砍自己,反倒只动手?
随着这位大哥蹦出来,院子立刻扰攘起来,大量的护院蚂蚁一般围拢而来,个个明火执仗,一副早有防备的架势。
一直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恍若无人的正屋忽然敞开门,内里走出一鹰视狼顾手提长剑的少年,众多的家仆拥促着他,婢仆护卫一见他,都恭敬垂首。
他的宝剑在灯下一闪,瞥了一眼栗浓,极轻蔑地一笑:“抓住这贼!”
栗浓神色一沉,果然是圈套。
她来不及多想,提起刀,摆好了攻势。
横肉高手身形一闪已到近前,出招快的很,栗浓只有手忙脚乱地防守,匕首完全用不上。两招便见真章……她打不过他。
栗浓虚晃一枪,转身向着那华服少年的方向跑过去。擒贼先擒王,抓个人质,好歹能把阿栋换出来。
脚下的屋瓦楞楞作响,那高手的脚步声太轻,栗浓却感觉到他在不断迫近,栗浓心如擂鼓,再往下看,那位郎君却接手了一副弓箭,弓拉满,瞄准她。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