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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又疼起来了。哎呦,又疼又痒。”

黑暗中,英菊寻着水生的嘴,亲了一口。

水生道:“嗯!果然好多了。再亲一下。”

英菊嘴唇微张,贴在水生的嘴唇上,深深地吻着。

她喘了口气说道:“老天爷!看样子你真的快要好了。”

“能和你一起躺着,哪怕明天就死,我水生也没有白活一场。”水生答道。

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先是照亮了四明公所的牌楼,然后越过院墙,缓缓地照进院子,透过纸糊的窗户,照在五口棺材上,再从敞开棺材盖子空隙一点点照进棺材里面,照在水生和英菊的脸上。

英菊从水生的怀抱中醒来。这一夜,她睡得香极了。

水生胳膊搭在她身上,轻轻地打着酣,呼出的气喷在她脸上。

英菊将他的胳膊轻轻搬开,摇醒了他,亲了他一下,说道:“我回去做饭拿给你吃。你先接着睡吧。”然后从棺材里站起,双手一撑棺材板,轻盈地一跃而出。

四明公所大门敞开,三五成群的人进进出出,都是过年来灵堂上香的。英菊出了四明公所,快步走着。虽然几乎一宿没睡,但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困,反而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她像一只鸟一样,几乎是飞到了咸瓜街,一步跨进到灶间,给水生烙一锅喷香的烧饼,蒸一锅年糕和小咸鱼,再煮一小锅米汤。留一些给虞裁缝,其余的全部装进篮子,找一件旧棉袄盖上。再变成一只小鸟,飞回了四明公所。

进门的时候,正好与看门人叶老伯打个照面。

叶老伯瞪大眼睛望着她,心道那个天花病人咋还没死啊?怔愣片刻,生怕英菊有事找他,头一低,慌忙跑开了,好像英菊满身飞舞着天花病毒,只要说上一句话就会被传染了似的。

英菊挎着篮子来到公墓院子,经过一块又一块排列整齐的墓碑,仿佛一个巨人,跨过一桌又一桌的麻将牌,来到最里面的棺材间。

水生侧卧在棺材里,一直睁着眼睛向上望,听到脚步声,叫道:“英菊?”

英菊的脸浮现在空中:“等急了吧?饿坏了吧?”

先将篮子放进棺材,再一跃跳进去。她扶着水生坐起来,掀开盖着篮子的旧棉袄,把里面的食物一样一样递给水生吃。

水生张开大嘴,一边吃一边说“真香”,那情形一点儿不像是个病人,倒像是个饿了三天的壮汉。

吃饱了之后,水生朝她一努嘴,说:“亲一个。”

她脸霎时变得像一块红布,害羞道:“大白天的。”

水生再次朝她努了努嘴:“怕啥?我们这是在棺材里啊!”

她把嘴凑上去,贪婪地亲吻着水生。一阵令人心醉的甜蜜从身体涌出来,将棺材变成了甜蜜的海洋,吞噬了她,将她淹没。

水生躲在棺材里的这些日子,是英菊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她变身成为一只鸟,往返于四明公所和咸瓜街之间。篮子里装着喷香的烧饼,还有小咸鱼,咸鸭蛋,卤豆腐干,甚至百叶结红烧肉。水生每次吃完饭,都要努着嘴要她亲一个,她便凑过嘴去亲一个,听任自己随着这个亲吻坠入幸福的深渊。

一天,水生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一天,水生扶着棺材走了两圈。

一天,水生围着棺材走了无数圈。

一天,水生出了屋子,到墓碑丛林中游荡了一番……

水生就这样慢慢地恢复了。

英菊救活了她的第二个男人,让他重新变成了一棵大树。

这期间巡捕房的包打听来过一次咸瓜街,签子阿福陪着他,挨个店铺盘查逃犯顾水生。

他们在鸿盛水果行呆了很长时间,不知问了些什么。

到瑞康颜料号和虞裁缝铺,只问了一句:“最近见过顾水生没有?”

木良和英菊当然回答没见过。

包打听也没有再问别的问题,也没有进店铺搜查,只是说了句:“如果见着顾水生要马上去巡捕房报告”,便跟着签子阿福走了。

木良觉得风声不那么紧了,他等不及那批法国颜料的价格翻倍,先出手了一些。收了货款之后,花六百块大洋买下了竹菊坊的一套石库门房子。

这竹菊坊的弄堂太长,从街口过街楼要走好半天,才能到弄堂最里面,因此里面有十来套房子一直卖不出去。木良觉得这个地方偏僻,正好给水生藏身。

英菊回来做饭的时候,木良递给她一串钥匙:

“水生老躲在四明公所不是个事。我帮他买了一套石库门房子,地方安静得很。家具我已经配了几样在里面,你今天就带着水生搬过去住吧。”

英菊将钥匙揣进怀里,挎着篮子回四明公所找水生,步子明显比往日慢了些,一路走一路想。

她以前给客户送旗袍去过竹菊坊。好漂亮的房子,上下两层,一个大天井,宽敞明亮。当时把她羡慕得要死,心说自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住进这样的房子里。没想到这一天一眨眼就来了,她心里连个准备都没有。

是不是真的?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摸钥匙,已经被她胸口焐得温热。掏出来看看,金光闪闪,再放回去。心里踏实了,不是做梦,是真的。水生蛮像阿德哥,也是个赤脚财神,只要躲过了这一劫,后面的好日子长着呢。

想到这里,一股幸福像泉水从心里涌出,充盈了她的身体,令她脚步变得轻快,又飞了起来。

英菊进了棺材间,叫道:“水生?”

没有人答应。

又睡着了,瞧我揪你的大耳朵。

她走近棺材,将头探进去。里面是空的。

又跑到墓地转悠去啦?她把篮子放在地上,转身去了墓地。空空荡荡,找了一遭,墓地里连个人影也没有。

到底跑哪里去了?

她慌了起来,到二进院子寻着叶老伯,一把拉住他问:“我的那个乡下亲戚,你看见没有?”

叶老伯吓得面如土色,胳膊拼命甩她的手,战战兢兢地答道:“虞理事吩咐过,我们谁也不许去后面墓地,怕传染。咋回事?你没看住他?让他跑出来啦?这要是把我们都传染了可咋办啊?”

英菊撇下叶老伯,重新跑回棺材间。也许水生藏在别的棺材里,想捉迷藏吓唬她。

她将其余四口棺材的盖子一个个掀开。

里面全是空的。

英菊觉得自己的腿突然被人砍断了,倏地没了力气,再也站立不住,身体倚着棺材板,出溜一下滑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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