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酒杯那层裹着革的铁皮,老精灵的鼻尖仍然能感受到从那杯奶酒辐散的热气。酿酒的农妇那双庄严的手如同被炊食女神赐福过,伊恩卡莱希无意对其作出任何不公平的评价,但羊奶酒大都是如此:滚烫时口味浓郁,冷彻时却散发羊儿的特有的腥膻气味。这没什么,伊恩的确喜欢它滚烫时的味道,也并不讨厌闻见母山羊毛发间的气息,他只是有点惋惜,拨起琴弦时还向炊食女神许愿,希望它别凉得太快。老精灵喜欢那酒隔着铁皮熨帖手掌的感觉。
见他在膝上放正了鲁特琴,围坐桌边的人群压了压喧嚷的声音:农人的好奇未被白日的疲累所消磨,而精灵那外表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吟游诗人打扮的老精灵拨动了几下羊肠弦,老琴吐出几个温和美丽的音节。坐在父亲膝上的小姑娘兴奋地屏住了呼吸,满怀期待地等他开口唱出第一个词。伊恩卡莱希看不见她,但对她报以微笑:
他准备好了吗?还没有。老精灵的指尖还有点凉,远没有抚琴所要求的灵活,他的嗓子还没彻底被羊奶酒浸润。但……第二串音节从他的手指下流淌出来。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从一个节拍中间加入到奏唱中去。他唱道:“吟游诗人准备好了,溪地旅店今晚一定不缺故事,瞧瞧他!你可听说精灵也会衰老,亡者亦会复生?丰饶的海洋那岸,流传许多故事……”
在曲调的提醒下,伊恩卡莱希突然想起……但他不记得……他忘记了什么?不过不是下来的歌词,所以他波澜未惊地接着唱那个捏造的故事,一面相信他遗忘的事情如果足够重要,必会自己前来寻找他。
丝丝凉风裹挟着深秋的气息顺着未关紧的窗户缝隙涌入小屋,但噼啪的炉火将整个房间烘烤得足够暖和。即使身着明显单薄了几分的袍子,不时跃在空中的火星仍为赫诺丝的脸颊染上了健康的玫瑰色。热烈的火总能为人注入活力,刚将药材分好类的精灵姑娘毫无倦意,她赶在日落前下了楼,却只瞧见了空无一人的街巷,而约好见面的伊恩则是无迹可寻。
赫诺丝心里一紧,她冲回伊恩卡莱希的房间前,全然顾不上脚下木质地板发出的吱吱呀呀的抗议声响。她的敲门声由平缓变得急促,最后那几下更是演变成了砰砰的砸门声,但这仍未唤出她想见的人。于是赫诺丝只能踹开旅店的大门,沿着长街一家家找人,当然,她没忘记狠狠地回瞪向那些低声议论她暴力开门方式的路人。
沿途海风轻扯她的斗篷发出窸窣的声响,零星散布在海面上的岛屿被逐渐阴沉的夜幕缓缓吞没,逐渐变得模糊,远处鲁特琴的响起的轻快曲调成了冷色画布唯一一笔暖色调。追随着轻盈旖旎的音符,赫诺丝终于在溪地旅店里寻到了被人群围在中间的伊恩。
平日里一贯充斥着攻击性的赫诺丝,难得让自己陷入了安静的情绪中。待最后一丝余韵没入人喝彩声中,她才拨开人群走过去。“伊恩”她决定用上尊称,“师父。”赫诺丝直勾勾地盯向他,语调间带着她自认为不会被察觉出的委屈:“我找到你了。”
所有上了年纪的故事讲述者和诗人都喜欢在歌谣的末尾赘述一二:往往是语重心长地劝人珍惜光阴、或者要行事坦荡,这是一种民间歌手惯用的技巧。故事本来真假参半,在这些只言片语中增添一丝耐人琢磨的味道。此刻老精灵的淡红色薄唇被奶酒滋润,他到底还是停下来了几次,但没有人为被打断的叙述介怀。这故事本来还有很长,他的声音从沙哑到沧桑低沉,又从沧桑变得更为沧桑:他唱得喉咙发干,声音黏在一起,每个字的背后都扯出一个颤颤巍巍的尖锐异响……但不屈的老精灵本来打算把这个故事就着酒和羊肠弦讲完。
故事的结尾是什么?盲眼精灵的尖耳朵在声音的迷宫里辨出了旅馆外、急匆匆踏过泥地的脚步。他失明已久,声音就成了他所依靠的木杖。尽管他指面的老茧还在铜弦上弹跳,铁酒杯底还发出磕在开裂松木的桌面上的声音,某个鞋边镶着铁片的人还在角落打着节拍……老板在数桌子下面的铜币。没有人注意到旅馆的门吱呀一声。同时,脚步在旅馆的松木门槛后停了下来。除了精灵、除了精灵小姑娘,没人的脚步如此轻灵,动作如此急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伊恩心下了然,为他一刻钟前有过的那怀疑会心微笑:被他遗忘的事情和他的小学徒一起找到了他,虽然可能迟了些他们今天已经不太可能继续向南方走了。他满怀歉意地决定让这故事提早结束,但故事仍然需要一个结尾:
“虽有故事在歌谣中传唱,岁月就是忘海里的涌涛,早已将他们本人尽数涤荡。我的讲述到此为止,这就是西海那边的事迹。”
年迈的吟游诗人弹完最后一组旋律,握着琴颈提起鲁特琴,平放在膝上。他微笑着向围坐的听众致意,蒙着白纱的眼部却向着旅馆门的方向转去。未满足的人们嘀咕着回到自己的位置。老精灵低头将老柳林收回到行囊中,对已经轻轻走到他身边的小姑娘轻声嘀咕道:
“我知道、我知道。好姑娘,我又忘记了是不是?……抱歉。不过这里酿的酒非常不错,你在灰沼很难喝到这样的酒,喝吧,试试看。我们今天没法再出发了……我的错,但我们不能再犯错了:在夜里冒险穿过沼泽非常危险。我保证我不会再忘记了,好吗?试试这酒吧,赫诺丝。”
在一连串的安慰和解释之后,老精灵用裹着布条的手掌试着碰了碰铁的杯壁,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酒杯又被添满了热酒,此刻触感温热。他把酒杯向他的小学徒推了推,在被纱布蒙住的眼窝下方,嘴角挂着一个恬淡的弧度。
赫诺丝百般无聊地敲着桌面,仿佛要将这可怜的桌子敲散才肯罢休。杏色的羊奶酒盛在铁杯中,跟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但咚咚的敲击声响很快便在人声鼎沸中被掩盖到几乎无法辨清。她接过酒杯,从杯沿呷了一口,将浮躁乏味与掺着浓郁奶味的香醇美酒一起咽入喉咙中。求书寨qiush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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