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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殳不解其意,又听温恪闷闷道:“是我不小心。弓坏了。哥哥,对不起。”

温恪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心在发颤。肃雍堂那夜不堪回首的往事再度浮现眼前,刀光,斧凿,粗使仆役钳着他的手,梦魇一般缠着他,驱之不散。

温恪还想说什么,胸臆却苦闷难当,发不出声来。

魏殳心下一沉,似乎已明了了。这张小弓唤作“鹤鸣”,当年险险逃过听香水榭的大火,却不料经年以后,竟毁在温有道手中。

他叹了口气,并未责怪,反倒安慰温恪:“我还当出了什么事。”

温小郎君愣愣地抬头看他,又听魏殳道:“不就是一张弓么,我新做一把。”

“可是”

那不仅仅是一张弓,还是哥哥送给他的、天上地下独一份的生辰礼,没有犀角处的那一行“持节云中,鹤鸣九皋澡雪七岁,生辰喜乐”,一切全都不一样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的手艺虽说比不上父亲,可鹤鸣毕竟老了。新弓上新弦,或许能更胜一筹。”

“鹤鸣用的是经冬的紫杉木,这料子如今不好挑。做弓很耗时日,想得良弓,须看天时地利人和,小郎君且担待些。”

温恪从未料过事态竟有如此转机,连日来的苦闷一下子消散了。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嫌日子等得久。

温小郎君眉开眼笑:“我知道春溪桃花庵附近有一处木匠作坊,是沈绰常去的,在那里订弹弓。老板存了很多这样的好料。”

“那再好不过。”

二人同乘,骊驹龙雀的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到了沈绰说的那家作坊。

老板是个中年莽汉,见来了客人,热络地迎二人进去。魏殳同老板交谈了片刻,后者取来紫杉木芯料。

温恪看魏殳的架势,竟是要借了作坊,当场削弓了。他惊讶地瞧着魏殳,哥哥似乎什么都会,像是无所不能一样。

这样厉害的人,又怎么可能是父亲口中的奴婢,抑或安广厦家的马夫。

温恪在肃雍堂被父亲罚跪的时候没有落泪,小弓折断的时候也没有落泪。可他看着鹤仙儿为了自己,一丝不苟地划线、锯料,那双骨节分明、线条优美的手做着这样的粗活,竟难以自抑地感到哀伤。

他真是把所有的欢欣与苦涩全系在鹤仙儿一人身上了。

温小郎君不大熟练地接过墨斗,哑声道:“哥哥,我帮你。”

二人拿好弓木胎离开作坊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了。

魏殳正要回铜官村,刚行了几步,听见身后青石道上响起懒洋洋的马蹄声,回头一望,却见温恪牵着龙雀,依旧默不作声地跟着他。

春溪在夕阳里泛起金青色的波纹,远处传来阵阵鸦声。

“小郎君还有事吗?”

温恪望着魏殳,又望了望他手里的弓胎。平章大人回京了,肃雍堂又是那样的冷,同鹤仙儿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却总是这么短暂。

温小郎君犹豫片刻,终于几步上前,拉过魏殳的衣袖,一双星眸委委屈屈地望着他:

“哥哥,我爹不要我了。你带我回家吧。”

“寒舍家徒四壁,只有些粗茶淡饭,恐入不了小郎君的眼。”

“我爹走了。府中什么也没有,冷冷清清,连猫都不理我。”

偌大的平章府,百余名仆从,怎么可能冷清。魏殳仔细地打量着温恪,疑心他在耍无赖。

“哥哥,你也不要我了吗?”

温小郎君眼神纯挚,一瞬不瞬地望过来。魏殳叹了口气,拗不过他,只好无奈道:

“好吧。”

温恪牵着黑马,二人沿着春溪畔的青石道缓缓而行。小郎君袖里还卷着自容老先生府中带出的四书集注,想到明日又要去容府,学那劳什子的琴,读君子圣贤之道,忽然出声问:

“哥哥,什么是道呢?容老先生说,为君子,需勿意勿必,勿固勿我,克己而求诸礼,但那不是我所求的。”

“你所求什么呢?”

温恪取出袖里卷着的课本,闷声回答:“我也不知道。”

“倘若有一天,小郎君找到了愿意为之焚膏继晷、孜孜以求的东西,那便算有道了。在此之前,做你喜欢的事吧。”

温恪像是被下了特赦令的囚犯,又惊又喜地望着魏殳。他看了眼手中翻得破烂的四书集注,上面写着的“道”,离他的本心是那样遥远。

温恪走去浅滩边,将手里的四书集注抛入春溪。

碧波拥着那佶屈聱牙的儒家义理,漂然远去,背上扛着的枷锁忽然消失不见了,连灵魂都变得轻松自在。

温小郎君拉过鹤仙儿的衣袖,眼里像盛满天星。那星星闪闪地,对魏殳笑:

“哥哥,我们回家。”

魏殳住在铜官村常细娘家。茅舍破蔽,掩在一群同样低矮破败的茅草屋里。

魏殳推开轻掩着的柴扉,温恪牵着龙雀进了院子。黑色的马驹在小小的农家院落里显得格外高大向阳处的竹竿架上,晒着几条老咸鱼,东边的屋檐下,还挂着一串去年的旧高粱。

见有人来,西南角窝着的几只芦花鸡咯咯叫着围上来,讨食吃。

温小郎君这才发现,魏殳说的“家徒四壁”根本没在诓他。

趁着他四处环顾的功夫,常细娘一脸怀疑地打量着这位衣着华贵的陌生少爷,悄悄拉住魏殳,低声问道:“公子,您怎么还带生人回来。”

“借住一晚,不是坏人。”

常阿婆啧啧两声,去张罗晚饭。她一边忙,一边嘀咕道:“老婆子一把年纪,什么事儿没见过。像这样打扮的贵人,八成又是别有所图,才愿意同我们这些乡下人打交道呢。”

魏殳笑道:“我们家这样穷,还有什么好图的。”

常细娘瞧了瞧自家公子那标致模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晚饭很快做好。

常细娘摆了碗筷,一道菜,一道汤,一道主食,油水都很少见,果然都是些粗茶淡饭。

“这位少爷,咱们乡下人家,也不知道您要来,都没个准备。吃的不好,您多担待些。”

粗陶破碗,竹木筷,碗中盛着清汤寡水的白面疙瘩,甚至比不得平章府下人用的。

尽管常阿婆的手艺很好,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农家菜也能翻着花样儿做新鲜,温恪依旧食之无味。

他看了魏殳一眼,哥哥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了。温小郎君心里一酸,暗暗记下,决心日后奉以玉盘珍馐,好好养着他的白鹤。

温小郎君堂堂的平章公子,竟对穷人家的起居倍感兴趣。好不容易到了该歇下的点儿,他还缠着魏殳问这问那。

茅屋破败,可做居室的,只有两间房。常细娘当然不能与少爷同住,温恪便赖在魏殳房中。

他今日来铜官村,完全是临时起意,洗漱过后,没有换洗的衣裳,便借了魏殳的穿。衣裳照例是毛毛糙糙的料子,稍有些宽大,但也没有差很远。温恪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的身量快比上哥哥了。

屋内只有一张竹床,一张几,一张竹凳。几上摆着未曾收起的笔墨。温恪想到魏殳过去搪塞他身份的话,瞧了这人一眼,岂料哥哥容色平常,一点儿破绽也没有。

温恪不服气,索性自己去瞧。

桌上没有砚台,盛墨的是一只浅底的粗陶盏。毛笔已写秃了,搁在竹根做的笔架子上。青条砖做的纸镇下,压着一叠写满了字的毛边纸。

谁能料到,在这样低矮的破屋中,这样昏黄的烛光下,竟能写出这样字字珠玑的文章,这样银钩铁画的好字。

温恪想起自己枕下的那只绿檀木匣,又是一阵黯然神伤。

“小郎君,该歇下了。”

竹床只有一张,当然不能委屈尊贵的平章公子打地铺。魏殳在地上垫了草荐子,团坐在草荐上。

在这样的仲夏夜,平章府主子的居室内都搁置了冰鉴,用以降温消暑这些富贵人家才有的东西,铜官村的茅屋自然都没有。

温恪向魏殳借了扇子,坐在竹床上。竹床没有挂蚊帐,暑热难当,蚊虻嘤鸣,小郎君扇了一会儿,觉得不大顶用。

魏殳笑了:“心静自然凉。早些休息吧。”

“蚊子有点儿吵。”

温恪搁下扇子。魏殳体寒,更兼他常年用药,蚊子离得远远的,专爱找温恪。

温小郎君坐在竹床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鹤仙儿,那截冷而白的颈子上,当真一个蚊子包都没有,无瑕美玉一样。

温恪不大服气,偏要惹他。小郎君笑嘻嘻地伸出手,将魏殳的发髻拆了。那缎子似的墨发披散下来,凉浸浸的一握,真好看。

魏殳无奈,轻斥一声:“顽皮。”

温恪笑得眉眼弯弯。许多长辈都这样怒斥过他,小郎君都厚着脸皮应了,可鹤仙儿的这一句却好像是在夸奖一样,温恪有些得意,心里痒痒的,又想去招他。

魏殳不理,吹熄了烛火,低声道:“睡了。”

几炷香的功夫过去,温恪在竹床上翻来覆去的,依旧睡不着。府中的床铺了细玉簟,下有丝绸衬子,沁凉而柔软。这张竹床却硌得人骨头疼,平章公子有点不大习惯。

他索性侧过身,借着屋外的月光,望着床前的人。

鹤仙儿歇在地上,只垫了一张草荐。夜渐渐地深了,荐子上沾满了湿而凉的夜气,魏殳却像是已经睡着了。

月光从茅屋的窗外洒进来,秋霜一样。流萤在屋外轻轻飞舞,笼起淡淡的银色的霭。

银辉拥着白鹤,真是九重仙境里的景致。可铺地的草荐是这样破旧,他的白鹤分明是委委屈屈地睡在鸡窠里。

夕阳下,他曾牵着龙雀,问魏殳“什么是道”。

在这一刹那,温恪好像忽然明白,自己所求的“道”,在哪儿了。

倘若他勤学苦读,考得功名,继任温氏下一任的家主,走上那条千万人前赴后继、争相竞逐,又注定沐浴着腥风血雨的仕途,倘若有朝一日大权在握,便能送他的白鹤回到云端的话,那么,就算吃再多的苦,有再多的不甘,他也愿意。

肃雍堂的冷夜,父亲的斥责,“守中”的压迫,这都算不得什么。

他比哥哥要小,还有大把的时间更比他体魄强健,能经得了磋磨困厄。

那么,鹤仙儿背不动的枷锁,便让他来背鹤仙儿受不住的风雪,便让他来抗。

他早就向哥哥保证了,会比安广厦做得更好。

温恪心里的燥气忽然沉淀下来。四书已随春溪远去,可四书背后的路,却好像留在了他的心底穿过风霜与荆棘,便是通往无何有之乡的坦途。

温恪悄悄地俯下身,有心将鹤仙儿抱去床上。夜气深重,他担心魏殳身子不好,经不住受凉。

半醒半寐间,魏殳觉得有人在动他,惊了一跳,抬眸一看,见是温恪,叹息道:“你做什么。快睡吧。”

“哥哥,去床上歇。”

“不必了。”

草荐子很大,晒在柔柔的月光下。温恪轻手轻脚地下来,躺在他身边,就着淡淡的月华,用温柔的目光,轻轻描摹着那人的眉眼。

过了半晌,温恪很轻很轻地唤道:“澡雪。”

“唔。”

温小郎君微笑起来。谁能想到,平日里瞧着冷冰冰的人,在半醒半寐间竟这样可爱。

缠着烟青色流苏带的象牙埙就在枕边。温恪偷偷拿在手里,赏玩片刻,贼心不死,又唤:

“鹤仙儿。”

回应他的,只有远处香积观里悠远的钟鸣。

魏氏云中鹤,喜欢么?

这是肃雍堂那晚父亲的斥问。温恪支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浮起朦朦胧胧的睡意,许久也未曾得出答案。

竹床空着,他二人靠着地上的草荐,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以本烂文作者的人品,怎么感觉这一章又肥又甜呢?

新春番外施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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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东汉桓谭新论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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