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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惠风和畅,晴空万里。

平章大人正襟危坐,威仪肃括温小郎君在父亲冷厉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向容仪行了拜师礼。

容仪着雪底深衣,坐在太师椅上。眼前的少年修眉俊目濯濯如春月柳,真是一副出类拔萃的好模样。

温恪先拜至圣先师孔子行九叩大礼再拜先生容仪三叩首。之后恭恭敬敬地向师父献茶,再奉上六礼束脩寓意学生勤奋好学,先生苦心栽培。

容老先生接过茶笑眯眯地捻着山羊胡点头赞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犬子顽劣日后还望老先生多多费心了。”

“那是自然。”

礼罢,平章大人与容仪寒暄一阵,又替这个不省心的儿子说了许多好话这才辞别容府回了春长巷。

容府清音阁燃着一线檀香。

窗外松涛阵阵,鸟鸣啁啾。香雾氤氲间,师徒二人围几对坐几上摆着两张琴。一张是栗壳色的洒金仲尼琴,另一张则是黑漆间髹朱砂的伏羲琴。

温恪盯着琴面的牛毛细断纹,容色淡淡,不太想说话。

小郎君这样无疑是很失礼的。容仪却不计较,侃侃道:“琴,乃君子之器。弹琴的同时,也是在习修身立人之道。”

“琴与心相通达,须正襟危坐。唯有在天和景明、诚意正心之时,才能天人合一,终得圆融如意之境,从而观照自身。”

容仪言罢,弹了一节文王操。此曲声多而韵少,清微淡远,使人如见文王。文王黯然而黑,颀然而长,眼望四方,心王四国,琴音中正平和,令人穆然深思,高望而远志。

琴曲以泛音收尾,容仪见温恪神情恹恹,反而和煦地笑了,缓声道:“所谓琴者,禁也。琴道书中有云,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以正人心。至圣孔子更是以琴音移风易俗、教化万民。”

“这禁字的表现,最浅显处,在琴有五不弹之说。第一,对疾风骤雨不可弹,盖因雨天湿闷,会使琴弦喑哑其次,对尘市不弹,对俗人不弹最后,须正心诚意,不坐不能弹,衣冠不正者亦不能弹。”

温恪状似虚心听取,心里却极不以为然。这小小一截棺材板似的中空枯木,还有这许多条条框框的讲究,当真迂腐可笑。

他面前的这张伏羲琴上,张着老丝弦,弦木相合,音色透而润。只是这弦很硬,弹按之间略有些抗指,吟猱绰注间,指腹有点儿疼。

容仪笑道:“小郎君还需多加练习,等名指与拇指处磨出琴茧就好了。这些还是最基本的指法,等日后练习五徽之前的跪指,才算有苦头吃。”

温恪收回手,垂下眼睫。

什么清微淡远、中正平和,这所谓的儒家“君子器”,他一点儿也不想学。

他想去鹤溪,去洛神花林下。

清音阁里檀香氤氲,琴音绕梁,可他满心满耳,只有那回旋在鹤群中、徜徉在落花里的埙声埙声飘飘渺渺,像风儿一样自由。

他想要那只悬着烟青色流苏带的象牙埙。

更想要埙上画着的鹤仙子。

一日授课完毕,温恪卷了书,闷闷不乐地走在街巷。再过几日,父亲便要送他借住容老先生府中了。

临江城热热闹闹的,端阳节节日的气氛还留在街头巷尾。家家户户门前挂了菖蒲,结彩绳儿,路上的行人眉眼含笑,只有温恪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他折过东华街,经过鼎泰号当铺门口,忽然铺子里传来一迭声的呼唤,是掌柜的庞百万:“小郎君请留步!”

“何事。”

“呃”庞百万是个做生意的,惯会看人眼色,当然瞧出温小郎君心情不好,像别人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

庞掌柜只好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小叶紫檀木匣,打拱作揖道:“您那位小书童写的笺子,已好了。人家花了十二分的心思下的笔,当真是呃,那什么,情真意切呐。”

言罢,他见温恪怔怔地望着匣子出神,还当这位大主顾不满意,于是又添油加醋地胡乱描述一番,将秉笔之人夸得天花乱坠。

温恪接过匣子,打开一线。满纸萧疏遒劲的字映入眼帘,是他喜爱的字,是他欣赏的人,却抄着他已不愿再碰的经书。

温恪将匣子合起,低声道:“有劳。”

小郎君回了府中,从枕下取出一只绿檀木匣。檀木带着很清淡的香气,触手温润。他轻轻抚了抚匣子,将那人新写的字一并放入匣子里,同七年前的那些叠在一处。

他不想再看了。

端阳过后的第六日,平章大人要回上京城了。

温有道贵为当朝使相,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出行的仪仗自然远非常人可比。

马车驾四,合公卿规制,引驾的皆是神骏骊驹车驾金舆顶,皂盖帷,披青缦,周身饰以间金银螭长绣带。

平章大人的车驾自春长巷辚辚驶出,一名差遣吏在最前方鸣金开道,其后跟着一人掌银浮屠顶伞盖,四人执大小青扇,另有八名旗枪执事。

温恪是刚从容仪府上回来的,袖里甚至还卷了一册四书集注,显然一刻也不愿与父亲多待。他骑一匹名为“龙雀”的黑色马驹,不远不近地跟在平章大人车驾后面。

使相的仪仗穿城而过,沿街百姓纷纷退避,莫敢直视。

鸣金差役击锣十三响,青石官道上马蹄得得,父子二人一路无话。温恪以为人子的身份,遥遥送父亲出十里长亭外。

春溪畔翠柳如烟,东城门就在胭脂湖不远外。

使相仪驾缓缓停下,平章大人挑开车帷,温恪翻身下马,俯首作揖:“此去上京千里路遥,望父亲一路顺风。”

温有道拧起长眉,欲言又止。他当然看出这几日儿子都悒悒不乐,显然是在同自己置气。

仲夏的烈日里,温恪侍立在旁,礼数周全,低眉不语。

这才多久的功夫,温小郎君便从任诞妄为的世家纨绔变得端肃谨恪、雅正自持,渐渐有了些临江温氏下一任家主的模样。就算以温有道那严苛的目光看,也挑不出半点儿错。

平章大人明明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却莫名觉得有些酸楚。他似是有许多话想同儿子说,却终究放下车帷,尽付一叹。

“启程。”

车驾扬起滚滚泥尘,辚辚向东而去。

管家温苏斋目送车驾远去。平章大人特意将他留在临江,显然意在拘着温恪。

按老爷的意思,小郎君日后是要暂离府中,借住容老先生处,一心向学的。只是温恪毕竟贵为平章公子,容仪府上又比不得自家,许多小郎君平日惯用的东西都不曾准备好,如此一来,又多盘桓了几日。

温苏斋就像个老妈子一样,事无巨细地替自家少爷考虑周到。他知道温恪情绪低落,瞧了瞧他的脸色,小心地问:

“小郎君,明日要去容老先生府上,您常用的东西下人都已准备好了,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不必这么麻烦。没什么想带的。”

温恪翻身上马,引了辔。府中除了那只绿檀匣,还有一张折断的小弓,没什么再值得他留恋的了。

平章大人的车驾渐渐远去,温小郎君没再看一眼,打马回程。

沿路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五月初五那天同哥哥的言笑仿佛犹在耳边,可他的心境却与当初有如云泥之别。

马儿载着他穿过葳蕤草木,温恪驾着龙雀漫无目的地飞驰。惠风和畅,骄阳似火,可他只觉得心灰意冷。

天大地大,竟无以为家。

初遇魏殳的那片鹤溪,怎么也寻不见了。那片碧草如茵、落花如雨的浅滩就像传说中武陵人偶遇的桃花源一样,一旦错过,便再也无迹可寻。

马儿载着主人疯跑了一阵,龙雀气喘吁吁,停在一处林地里,咻咻地叫了两声。温恪丢下马鞭,坐在铺满洛神花瓣的草地上,望着远处发呆。

白鹤早已飞去北国了,不远处的春溪里,唯有几只灰背红嘴的秧鸡。火红色的碎花飘落下来,春溪畔空无一人,那日与他同坐在这一片花雨里的人,不在了。

温恪捡起一枚石子,弹去河面。石片沾着清波,连连激起四圈涟漪,咕咚一声沉入水底。

小郎君玩了一会儿,觉得很没意思。

忽然,身后林木间传来一阵悉索细响。午后的骄阳在草甸子上斜斜打下长影,有人穿过深草,走了过来。

温恪心情不好,此时最烦别人来扰他。温小郎君怫然不悦,恹恹地抬起头,却惊愕地睁大了眼。

入目的先是烟青色的广袖,和一枚流苏缀着象牙埙,再往上瞧,是一痕远山似的眉,笼着一双秋水似的眼,面色略显苍白,霜雪一样。

那人蹙起眉,似乎想说什么。

温恪怔怔地望着他,不言,不动,恍如置身黄粱梦里,生怕自己呼吸一重,鹤仙便要从梦里惊飞。

可画里的美人,却忽然说话了。

“小郎君。”

“哥哥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瞧见地上的马蹄印了。春溪边明明铺了青石道,却有人专挑荒地深草处行,这般不走寻常路的,只有小郎君。”

温恪从来都以为,自二人相遇到现在,从最初的针锋相对到如今的君子之交,从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却没料到魏殳竟也愿意去了解他。

鹤仙儿这样的玲珑心思,温恪理应高兴才是,可他心里却难以自抑地感到悲伤。

魏殳似有所觉:“小郎君今日神色悒悒,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温恪明明有许多话想同他说,说容仪家的琴,说肃雍堂的冷夜,说那把折了犀角的小弓。

可心思百转千回,温恪竟无从提起。他敛下眸子,只是轻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哥哥陪我坐一会儿就好。”

魏殳没有回话,撩起袍摆,坐在铺满碎花的草地上,静静地陪着他。

太阳暖洋洋地晒着,为阳光下的万物镀上一层金边金赤色的洛神花瓣飘落下来,纷纷如雨。

眼前是盛夏明丽的景致,衬着温恪心里不可言说的冷灰,格外令人神伤。

花瓣落在他的眉睫,是烈烈燃烧的颜色。

这种花的花期非常短暂,只在五月最上旬才会开放。不过弹指一挥间的功夫,漫山遍野火红色的洛神花就要谢了,恰如以生命殉情的扑火飞蛾,短暂的辉煌里,燃尽了一生的光和热。

温恪忽然不想再隐忍下去了。

他鬼使神差地探出手,试探着,偷偷握住了鹤仙儿。那人指节修长,带着微微的凉意,就像握着玉一样。

温恪暗中瞧了他一眼,魏殳望着远处的碧溪,容色淡淡,像是宽容地默许了,温恪便大着胆子,很小心地与他十指相扣。

二人相握的手,掩在那烟青色的广袖之下。

冷灰不见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明亮起来。一切的委屈、困厄与意难平,刹那间淡去,烈火骄阳的仲夏又变得惠风和畅,鸟语花香。

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他的鹤仙儿陪着他。

温恪牵着那人的手,低声道:“我不想学琴。”

“那便不学。”

“我不想读书。”

“那便不读。”

“不想做温氏下一任的家主。”

“可以请旁系子弟做。”

“哥哥不觉得我很没用吗。”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道。或许你志不在此,不必太过忧虑了。”

温恪闻言,沉默片刻,握紧了魏殳的手。他偏过头,望着那人花雨下修颀的侧影,一扫眼底的阴翳,微笑起来。

“我想学埙。”

“我教你。”

“想去白娘娘会。”

“明年一同去。”

温恪眼里一亮,眸子里盛着星星似的,脱口而出道:“我还想要”

想要什么呢?埙,还是鹤?

他忽然噤了声,唾弃自己贪得无厌,垂下眼帘,不敢再说。

魏殳转身看向温恪。小郎君前一刻还是眉眼含笑的模样,转瞬又变得闷闷不乐。魏殳有些无奈,从腰间解下一只两尺长的包袱,递给他:

“我新做的白羽箭,送给你。前些天桐油还未晾干,本该在你生日那天一并送的。这些箭都是依那张弓的弦长做的,用起来应当很顺手。”

温恪怔怔地接过。羽箭是新做的,白羽挺括,细木杆,刷了一层薄桐油,箭镞削得雪亮,可是能配它的弓,已没有了。

温小郎君望着白羽箭,这些天藏在心底的委屈一下子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魏殳本以为得了羽箭,温恪会高兴些,岂料小郎君竟面如死灰,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温恪不敢看魏殳,很小心地捧起他的手,低声道:“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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