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前,女佣将那本被遗忘在树下的国文书送来时,信子已经洗了个澡、干干净净地在房间里坐着,手上捧着一本新的习题册。女佣将书本放在窗边的书桌上,细语道:“香取小姐,该下楼吃饭了。”
信子放下书,笑道:“好的,谢谢你了,雅子阿姨。”在女佣看不见的空档,她顺手把小桌上的两颗青色鸟蛋藏到了书下——太宰说最近礼治正图谋抢走他的鸟蛋,他那边不太安全,便让她帮忙放一放。
真是别致的爱好。
信子来到餐桌边,照旧和太宰并肩坐在靠门的一角。低头吃饭之时,她明显感受到了礼治强烈的注视,那孩子似乎在说“你们这两个嫌疑犯”。而嫌犯之一的太宰用手肘碰碰她的,咧着嘴朝她得意地笑了笑。
等婆婆一眼瞪过来,他们便埋头用力吃饭,瞬间没了动静。许久后,从那正中的位子轻轻飘来一句训斥。
“阿治,不要欺负你的弟弟。”
太宰把头低得更下,差点埋到了那碗饭中。
*
这便是津岛家的日常,孩子们的天真如同星子,微弱地在寂静又沉闷的大宅中闪烁。不久后信子随其他的孩子们一起,换下从东京带来的洋裙,穿上了和服,赏花时别有趣味。
用婆婆的原话来说,什么都别和西洋人一个样,千万不能一个样,绝对、一定。这位老人近日迷上了传统作画,经常举起画看半天,对于津岛派人送来家中的西洋画嗤之以鼻。
信子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太宰那时听后,嘿嘿地对祖母笑着附和,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转眼间便忘在脑后,他对长辈的教诲向来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
他们两个时常去后院用来堆草的小仓库玩闹,不过大多数时间信子还得待在房中疗养身体、温习课业,太宰不爱趴在书上,能玩就绝对不会学习,则跑去与仆佣们一起去割草了,尽管之后会因此而被祖母嘲讽不像个少爷。
一周后,大片大片樱花飞舞的四月即将结束,开学的日子转眼就到,满校都是一群小孩子,信子表示很无奈。津岛家虽然是地方出了名有钱的豪族,但随行司机并不安排,太宰和信子得步行上学。
因为信子初入学,所以在头一天去的时候,她与太宰错开了入校时间。家中管事的仆人领着她去校务处办事,把基本的登记信息都处理清楚、搬好书本后,他方才离开。那身形微胖的校长低下身又与她说了一些话,大多与学习有关,信子微笑点点头,然后被班主任领到了教室。
途中,班主任问她:“信子酱,之前在东京读书么?”
信子条理清晰地把自己的学习经历说了一通,最后补充道:“因为身体原因来到青森。”
女人认真地听完,接着喟叹般地说道:“是啊,虽然东京设施发达得多,但这里的空气更清新一点。”她摸了摸信子的头顶,温柔极了,“有不明白或不方便的地方,可以随时来办公室找我。”
信子闻言点头,女人才放下心,牵着她走进教室。
年纪尚小的孩子对于长相漂亮、性格柔和的同龄人有着天生的好感,信子一出现在班级里,原本闹哄哄的国小生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等她弯下腰完成自我介绍,便叽叽喳喳地想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班主任让她自己决定。
信子那带笑的双眼扫到哪边,那边就会闹腾起来。对此,信子也颇为无奈。她指向靠窗的位子——那儿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他正争分夺秒地做习题,是极少数没有抬起头的存在。
她确定了那是她预想中的座位,然后向班主任眨眨眼,请求许可。
当然,班主任给予了许可通过。于是信子在国小四年级的座位、最终敲定下来。总的来说,一切都进行得很流畅,系统发布的“入学太宰的国小”任务也顺理成章地“达成”。
第一天放课后,太宰跑来信子的教室外面,隔着窗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收拾好书包便出来。信子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身熨帖整齐的白色衬衣、和服裤裙、黑袜、高筒靴,自上到下都是焕然一新的。
浑身散发着有钱人的气息,与其他孩子比起来,他奢侈得过于夸张。
但太宰似乎就喜欢这种风格。哪怕他头上沾着草屑,他也想让自己从各个角度看来都潇洒无比,尽管,太宰目前只是个十二岁的少爷。信子看路过的同学都远远地绕过了他,原本十步的距离硬是走成了二十步,她的心情顿时复杂不少。
太宰一定也不好受吧。
她将最后一本书放好,脚步轻快地向外走了过去,在那双手插兜、对着地面上爬虫发呆的男孩身边停下:“走吧,修治君。”太宰唔了一声,似乎有点失落,回过神后沿着走廊出去,她缓步跟在他身后。
学校放课的钟声徐徐响起,落日的余晖洒在乡间窄道上。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几乎已经远离了那个学校。在走到一个岔口时,太宰接过她的书包,闷声不响地想要自顾自往前冲。
与其相处过一月的信子却还是不明白他到底在为什么而丧气。她望着他夕阳下气喘吁吁的背影,慢慢地跑了上去,虽然速度很慢,但足以使太宰停下脚步。只见他跑得满脸通红,扶着膝盖,一脸想说些什么的样子站在那里盯着她。
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垂头继续走那条路。
信子见到不远处,他的祖母站在正门口,身旁是刚刚归家的长子文治,还有几个扫地的仆佣。他们面目不清,身后的影子无一不被拉得长长的,大概因为宿命的牵引,又或是阳光太弱,那些影子落入地面,浅的就像一摊即将蒸发的水洼。
一道声音打破两头的沉寂。
“后院的苹果花开了,修治少爷,信子小姐!”喜好热闹的年轻女佣从另一端小门中跑出,笑着向他们挥手,“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点心,一起去树下赏花吧!”
视线的尽头,那小门正通后院,繁茂的生绿色叶片前仆后继地涌出房顶,被枝干结实地托住,一片光亮从云端打下,便沙沙作响起来。一小抹粉白从枝叶间探了出来,在空中摇曳了一会儿,枝头的花瓣大朵地落下。
信子反手握住了太宰略有汗湿的手,小跑过去。
“做……做什么?”
“去看苹果花。”
“那种东西,什么时候都可以看的吧。”
“修治君正在为什么而难过,我想既然难过的话,不妨看看能够让你开心起来的东西。”
“……谁难过了,我才不会难过。”
太宰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不甘心地回望她一眼,原本忧愁的神色淡了下去,几秒后,他的眼底多了几分笑意。像风一样,太宰牵着她更快地跑起来。
他大笑着。
以至于让人忘记了,他本来是怎样的人。
未来的他,将会是让后世读者又爱又恨的、以丧气面孔出现在每一版日本文学书上的那个人。信子始终记得,他青年时期歪过头坐在高脚凳上,一手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的样子。
那张照片的清晰度不高,但他给人带来的那种感觉却是真切的。不管是谁,心里都不由会升起一种荒谬感。他,太宰治,真的活着么?又或者,仅仅只是活着而已?
就像现在,他奔跑着,朝向那一簇簇柔嫩的苹果花以及那座宅院前的众人,明明在微笑,却不是幸福地微笑着,就像纸一样,只是单薄地弯起嘴唇,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信子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没有通向他心底的捷径,于是她只能一步步地接近他,从第一步走到第九十九步,最后迈出第一百步。
然后,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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