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次去楼兰,纵马急行单程用了六七日,萧惜这次下山,不过三日。
因为他想要。
夜明珠在地上滚了一圈,停住,光洁的表面沾上了尘灰。
晏宁恍惚间停了手,他迷茫道:“你知道你母亲是谁。”
见他不再挣扎,萧惜渐渐松了挟制住他那只手,夜明珠的辉映下,晏宁见他微微颔首。
晏宁眼中的泪意终于涌了上来,哪怕是夜明珠的照映下也看得不再分明,他转身到书房取了钥匙,将榻下的箱子拖出来,“咣”地一声打开,放到萧惜面前。
足金首饰,整整一套,全是金累丝红宝石妆成榴花纹样。
皇后才能服用的翟衣宫装,凤冠霞帔。
仿佛能想见延光十一年的夏日,榴花似火,清和公主出嫁的车队连绵不绝,从朱雀大街绵延至西面的金明门。
赐翟衣,服用同后。
谢冕给了自己曾经最不受宠的公主,最风光的婚礼,萧氏也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才人,一跃成为四妃之一的贤妃。
那是旧日长安最后一次盛事了。
中原连年的饥荒,宫中已经有三年连宫宴都未办过,谢冕甚至不得不带内廷外朝,共赴洛阳就食。
可是那一日,举城欢庆,甚至开了少府内库,公主的车队后面,跟了半个长安城的小孩子,每个人都得了内库分的一抔细米。
鲜卑固然是景朝的心腹大患,但如此逾制,只能说恐怕这是一向心软的谢冕,对远嫁边荒的女儿的愧疚之意。
清和公主出嫁之后,久旱的中原居然天降霖雨,雨季从延光十一年持续到了延光十二年,可谁知江河久枯,河道淤塞,第二年春潮长江黄河便相继决口。
拓拔和宇文部趁乱扰边,各路诸侯打着勤王的名号挥师南下北上。
天不假年。
大景延祚二百余年,谢冕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克勤克俭,无过无失,最终惨死于臣工之手。
而清和公主也没有辜负她的父亲。
谢冕死于河东叛将汪辉之手,慕容部南下便直扑河东,清和公主手刃汪辉,这才令拓拔部有机可乘,占了长安城。
若不是为此,天下形势也未必如此。
晏宁道:“你知道……”
晏宁觉得那声音是从虚空传来,不似自己:“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低头看那箱子里的东西,萧惜的表情终于动了,他皱了皱眉头,道:“知道。”
晏宁继续道:“我祖父在萧阳大败你父亲,逼鲜卑败退西北,一直追到玉门关外,奉先帝旨意,只要慕容部杀了清和公主,便不再继续追击,划玉门关以西而治。”
延光末年,先帝引三十万大军北上,驻平江城观望数年,眼睁睁看长安先被汪辉所占,谢冕被逼自尽,宗室尽戮,后被拓拔所屠,关西赤地千里,义军四起,民怨沸腾。这才挥师关西,恸哭于大景宗庙,收殓谢冕遗骨,以帝王之礼殓葬于哀陵。
好一个忠义之师,好一个肱骨纯臣。
清和公主陈书痛斥先帝,手握重师,陈兵数年不救,陷百姓于水火,有何脸面恸哭于她大景谢氏之宗庙?
她撕开了先帝尽忠竭诚师出有名的遮羞布,逼得先帝恼羞成怒,不得不死。
萧惜打断他道:“这与我何干?”
这与我何干。
晏宁怔愣住了。
与我何干。
杀母之仇,与我何干。
清和公主千里奔赴,身死名裂,只为手刃杀父仇人,她死生无畏,纯忠纯孝,她的儿子说,与我何干。
晏宁的血冲上颅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觉得自己终于抓住了那一丝线头,一不小心,又松掉了。
他声音已经支离破碎:“我父亲和韩斥候都教导过你,算是有半师之谊。”
“窈娘将你同我大哥相提并论,当你也是她的兄长。”
“你每次去我家中,无双姐都要烧上一桌好菜招待。”
“萧惜,他们不是你无关的人。”
萧惜冷冷睇着他,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晏宁突然明白,他的温柔,他的守礼,都只是他师父挂在他面上的假象。
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在告诉他: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一屋子的四书五经,未能教化他仁义礼智信。
他自己在汉家与鲜卑的夹缝中挣扎着长大,打磨出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
萧老先生之所以对他不假辞色,他的父亲说他不是良人,蒋慎对他的不喜。
都是看出,他是头养不熟的独狼。
沙漠中的旅人,不能奢望他分给你一壶春茶。
只有他,傻乎乎的一头栽进去,自已将自己送进了狼窝。
晏宁不能忍受那痛苦,失去至亲的痛苦,识清爱人真面目的痛苦。
见他哭得要背过气去还浑然不觉,萧惜伸出手,慢慢将他困进自己怀中。
不顾晏宁的挣扎,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呜咽都吞进口中。
晏宁狠狠咬住了,舌尖尝到了血腥之气。
你受伤了,我会痛。
言犹在耳,食言的却这么快。
萧惜动作凶狠,直接掐住了他的下颌,逼他不得不张口。
他们欢好过无数次,却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一般令晏宁无法忍受。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情愿,他也愿意。
他放弃一切的孤勇,皆因他所爱必有所应。
原来他不过是他掌中的玩物,他想打碎他,不费吹灰之力。
温柔是假,凉薄才是真。
晏宁在那巨浪颠沛中,终于失去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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