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外廊上,恰好可以看到仓库的方向。
平八在棋盘上照例放下三枚黑子,一抬头,就见塔矢正望着不远处出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光刚好走到仓库门口,一闪身便进去了。
他并不急着催促对坐的少年。等塔矢收回目光,才略微颔首:“请多指教。”
两人刚开始对弈时,几乎是相对无言的。
下了有一会,平八才徐徐地说:“阿光平时,很少带朋友到我这来。别看这小子平时吵吵嚷嚷的,真正和他交心的朋友不多。能让他屡次三番往这带的,你算是头一个。”
亮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平八又说:“那个仓库里,我是不知道有什么。大概从几年前开始吧,每次过来,阿光总会先去那里呆上一会。那小子虽然嘴上不说,但每次从那儿出来,脸上都是恍恍惚惚的,跟丢了魂似的。不过,或许他有和你说过什么吧。”
亮抬起头来,微微一怔。
将对坐少年的反应尽收眼底,平八只是笑了笑:“我没别的意思。那小子心里藏不住事,什么事情都往脸上搁。但只要是他打定主意的事情,就算是撬,也没法从他嘴里撬出什么。可上次他一进门,就急着把你往仓库拉。那时,我就有这么个感觉,这个臭小子,他很重视你。”
亮的心里倏地便起了一圈圈涟漪,脸上却未表露分毫。
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才抬眸看向平八:“能遇到进藤这样的对手,也是我一生的幸运。”
平八落子的手停了一停,触上亮的视线,并不急于开口。
他撑住棋墩站了起来,侧身时,征询般地问了句:“新茶到了,要不要喝一杯?”
亮愣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再走回房间时,平八的手上赫然多了一只圆形托盘。亮见状,连忙起身接过,放在棋墩旁的榻榻米上。
平八不紧不慢地给亮倒上一杯茶,又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上三分之二,幽幽地啜了一口,才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道:“阿光这臭小子粗心得很,说‘一生’恐怕太抬举他了。只是,我们一家子都不怎么懂围棋。我就算懂一点,肯定也和他不在一个水平上。难得你把这小子当回事,围棋这条路上,我不知道他能走多远,但有个人一起努力,总比孤军奋战来得轻松些。”
亮望着手中的茶杯,一边推敲着平八的话外音,一边斟酌着说:“进藤他,一定可以的。除了打进本因坊循环赛之外,最近名人战和小棋圣预赛他也都保持着全胜。因为经常和他一起讨论棋局,他的进步我都看在眼里。”
平八手上落子不停,将手从棋子上收回时,目光扫了眼自家孙子的劲敌,无声地笑了起来:“你总说,能遇到那小子是你的幸运。可在我看来,能够被你这样的朋友青眼相待,才是这傻小子的福气。”
盘面上,棋局过半,胜负早已确定,亮却就这么一步一步陪平八继续下着,偶尔聊聊围棋,听他说说关于光的二三事。
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仓库回来,破天荒地没有拆自家老爷子的台,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塔矢身边看着两人对弈,直到平八终于无以为继,低头认输。
往后一起复盘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光指点江山的手总会时不时地碰到亮的手指。每每碰到,亮都像是触电般,把手飞快地缩了回去。
可能是话说得多了,光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不见外地端起亮的茶杯就要喝,愣是被平八喝止了。
见他作势要起身,亮轻轻按住他,问清茶杯摆放的位置后,便自行往厨房走去。
光的视线一路追随着亮,等他走进厨房,才转头问平八:“爷爷,您一个人住不会寂寞吗?”
仿佛从没想过会从自家孙子口中听到“寂寞”两个字,平八乐得嘴都有些合不拢。
在光抗议的目光下,总算收敛些,眼眉间满是怀念地看向放有妻子相片的佛龛:“怎么会寂寞呢?你奶奶不是一直陪着我么?”
奶奶在光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对于她的记忆大多源于相片或是来自长辈的只言片语。
或许是因为身边有了塔矢,一想到爷爷独居多年,光就变得格外敏感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
就仿佛在那个人出现前,哪怕你曾经经历过亲友的死亡,短时间里对它建立起的概念也很快就会淡忘。但那个人出现后,你会像是忽然开窍般对这个词有了确切的认识。它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在你心中无限放大。有时候,那个人分明好端端地站在你眼前,你却会无端陷入恐惧之中,你会忽然想到,总有一天,自己或者是对方会生活在没有彼此的世界里。身边可能会有许多人陪伴,却仿佛与孓然一身没有太大区别。
这种细腻的心思本该与粗神经的光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不知怎么,他偏偏就是想到了,心里顿时堵得慌。
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也对,何况您平时又是下棋又是徒步,简直比年轻人还忙。”
这日,各怀心事地离开爷爷家,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有个想法,从光说一起来看爷爷时,就一直在亮的脑海里盘旋。
他总觉得,光这次带自己来爷爷家,不仅仅只是下下棋,聊聊天那么简单。也可能是他想错了。以光一根筋的思考方式,不会想得那么深,那么远。
可如果想来看爷爷,光一个人去便好。自己之于进藤爷爷,完全是个外人。何必一定要带上自己?还有复盘时,指尖那有意无意的触碰。一次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但太过频繁,他便不得不往那方面考虑。就好像,光在有意识地努力铺就一条道路。只是这条道路是以平八对他们两人的关心和疼爱为基石铺就而成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未免太处心积虑了。
他无论如何都不认同这种做法,尽管对他们而言,又太需要平八的这一票了。
亮思索再三,终于停下脚步,面向光:“光,其实你不需要这样做。”
光不语地看着亮。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可以从塔矢波澜不惊的脸上,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他最幽微的情绪变化。
他扣住亮的手腕:“你在生气?”
亮看了他一眼,轻轻挣开他的手:“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光:“……”
不知是亮的话语,还是他的动作点炸了光,光扫了一眼周围的街道,就直接把他拖到了一处臂展不足一米的小巷里。
狭窄的巷子里,他欺身贴近亮:“那天回来时,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是不是很在意那天中村和我说了什么?”
亮:“……”
光笑了笑。即使亮没有明说,他也从亮的反应中知道了答案:“你这样累不累啊,塔矢?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不就好了?”
亮讪讪道:“可你之前不是……”
光差点气吐血:“你是笨蛋吗?我拒绝复盘,又没有说不回答你其他问题。”
亮:“……”
光退后一步:“其实那天中村先生也没说什么。他只说,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个塔矢亮。”
亮的眼眸一凛。
光却笑了:“放松点,绷那么紧你不难受啊?”
他揉了揉亮有些僵硬的肩膀:“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吗?”
亮迟疑地:“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啊……”光微笑起来,“我告诉他,进藤光也是独一无二的。”
他执起亮的手,然后在恋人惊讶的目光中,吻了吻他右手最突出的骨节:“所以,既然招惹了,就想要再松手。就算后悔也没用。”
亮沉默地垂下眼眸。他试图缩回右手,却被光牢牢握住了。
“塔矢,你是——”故意拖长了音,光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亮的表情,然后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以几乎擦着他耳廓的距离说,“……脸红了吗?”
亮的身体微微一颤。
连日来的思虑与不安,在这一刻都瞬间化为乌有。
他搂住光的腰,一个转身反客为主,便将光牢牢压在墙上,以近乎疯狂的力度碾压上光的双唇……
几分钟后,两人从小巷里出来。
光的嘴唇伴着明显的红肿,亮的脸色愈发通红,倒像是某光对他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回到公寓的时候,光在玄关的地板上看到一份从门上开口里塞进来的印刷品。
捡起来看了一眼收件人,正要拿给亮,他却仿佛知道里面有什么般,淡淡地说:“你替我拆开吧。”
触上亮的眼眸,光发现他的唇角正噙着一抹温柔至极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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