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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悦客栈----黑色的牌匾悬在门楣上。门大开着,有伙计在里面走来走去,远远的,看不清脸。客栈一共三层,朱漆的窗户纵横排列十分整齐,间或有几扇开着。没错,就是这里。她拣了对面树荫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站定,手里提着篮子,却不知该怎么办。

没想到,他的眼神却是很好的。最终,还是他发现了她,远远的,他从店里走出来,向她走过来,她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他走到树下,在她身边站定。

“都到了怎么不进来。”

“我路过……”

“撒谎吧,是来找我的吧。”他看着她。她低着头,微微笑着。“是想我了?”见她笑,他更大胆了。

他带她走到店里,头昂的很高,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另一个伙计不怀好意的朝他眨着眼睛。

这一间是郝恩义的临时住所。三楼最边上一间狭小的房,原本是杂物间,住一个人,倒也勉强。他和客栈主人是亲戚,他投靠人家而来,挑不得。

窄陋的床被褥倒收拾的整齐。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条幅,上面是工工整整,蝇头大的小楷。迟青荷想那应该又是出自他祖父的手笔了。墙角处有两只土黄色木质箱子,应该放着日用衣物。床边一桌一椅,上面有一本书倒扣着,两支烟卷搁在旁边。地上有几只烟头。只一眼,她就环顾了整个房间一圈。他有些歉意,推开窗子,一股清新的空气顿时迎面扑来。她随手翻过那本倒扣的书,书皮上面写着四个黑体字《漂亮朋友》。

“这是什么书?”迟青荷好奇的翻了几页,发现里面一串串外国人的名字。

“外国小说,我最喜欢的书之一。”他说:“以前在家我爹不让我看杂书,不过,他越是不让我越是偷看。要是他让我看,说不定我就不看了。”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对她笑笑。

她也笑了:“你抽烟?”

“噢,别人给的,有时在外谈事情不抽不行,你不懂。”

“噢。”她理解似的点点头。

“你说要带我去省城学校,几时去?”

他好像有些诧异,随后又恢复常态,道:“随你,我反正有时间。”他十分认真的看着她。

“你不知道,我娘……”

“怎么了?”

“唉……不说了。”

“究竟怎么了?”

“我娘要给我说人家呢。”她看着他,脸上是无奈和期待。

“唔……”他怔了一下,随后又松了一口气,道:“吓我一跳,我以为你娘怎么了。那……你就答应不好吗?”他嬉笑着说。

“好,你这么想,我就答应!”她装着生气了。

他笑着扳过她的肩,她靠在他的胸前,听见他的心也在怦怦直跳。她低下头,甜蜜,却又有些遗憾。身边这人究竟是谁?他明明不是赵先生,可她偏偏又存了幻想。

从宾悦客栈出来的时候,她的脸还在发着烧,还没有从甜蜜中走出来。她想到聊斋中的女妖,夜幕而至,鸡鸣而出,急匆匆慌不择路。手中那篮脏衣服原封未动,那是她出来的借口。她只得去河边飞快的洗完。这一路心心念念,胡思乱想,只是那些衣服遭了殃,上面陈旧的油渍不但没被洗掉反而因沾了水而晕开了更大的花朵。

回到店里,她的心仍在怦怦直跳。她努力将头发和衣服恢复到离开店时的样子,努力做出和平常没什么不同的表情,甚至想好了怎样描述一下近期因多雨而上涨的河水是多么清洌。不料,话还没有说出,迎面看到的却是母亲和哥哥似笑非笑的眼神。

哥哥手里抖着的正是郝恩义借给自己那本《石头记诗词》,身边的地上散落着她在纸上胡乱写下的词诗。她看到自己抄的那首《双飞燕》——求得人间成小会,试把金樽傍菊丛。……多少襟怀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此情千万重。此情千万重。此情千万重。这一句连写了三遍。——她心中格登了一下,又羞又恼,连耳朵都发起热来。莫非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她慢吞吞的挪进来,将篮子轻轻放在地上。

“这是什么书?”母亲问哥哥,这是在故意说给她听。

“不是好书。”哥哥很有把握的说道。“你看的都是什么!”他用一只手在书皮上敲的当当作响,又拿起地上的纸,抬起头来向迟青荷质问,一幅看她笑话的表情。

原来他们只是在说这个?她心中坦然了一些。他们怎么又翻起我的东西?

母亲一直看不惯自己读书,哥哥也是一样。在他们看来,那些他们看不明白的字词中间多半藏着些不怀好意的东西,读的多了难免教坏了人。就像《石头记》,他们从来没有看过,可是只是凭着听别人说过的一些印象便跟着认定这不是一本好书。在他们看来,一群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必是不会有好事的。一个公子和一群小姐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看这诗里写的什么“情天情海幻情深,情即相逢必……。”还能是好书吗?母亲和哥哥指着书中的诗句质问她。

迟青荷红了脸。可是,她心中暗想,为什么样他们只往不好的方面去想呢?为什么自己理解起来就不是他们的意思呢?《石头记》虽说自己也没有看过,可是就这本诗词来说,无论是《黛玉葬花》,《题帕三绝》,还是《好了歌》,或优美,或哀伤,或劝诫世人,自己每一次读起来,只觉得有说不出的美妙之意,就像见着一处美景,穿上一件美衣,做了一场美梦。为什么正常的诗句在他们看来就那么羞耻,那么令人难堪呢?一股怒气由心底升起,她说道:“这是诗词书,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书!”

“哟,脾气还真大!”母亲咬牙切齿的说道。

“就是,这小丫头越来越管不了了。”哥哥十分不满的说道,一边的嘴角往下撇着,不屑的看着她,那神情仿佛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那是受到了极度的委屈之后的窒息,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看看书,写写字怎么了?怎么就被说成是多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但是和他们却又说不明白,他们的不明白理直气壮,他们的指责也是理直气壮。

迟青荷跑上楼,干脆将她所有的书都翻了出来,《聊斋志异》、《宋词》、《石头记诗词》……连同自己抄写的诗词手稿洒了一地,她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头脑却又热又涨。愤怒令她连哭都哭不出来。才回来时那出于欺骗而产生的羞愧此时已经消失殆尽,她真想就这样跑了出去,随便跑到哪里。她想起小时候经常听到邻居说自己是捡来的,不过,那好像是大人经常用来逗小孩的话,可是哥哥也这么说过,那是小时候他很认真的说过,还把她推到门外不让她进门,又用脚在地上划了一条线。还有一次,父亲把她带到不认识的地方,然后说买东西,丢下她就走了。以往的事情一件件出现在眼前,她越想越觉得心灰意冷,心上像坠了什么东西,沉重的难受,有些喘不过气来。

想到逃跑,她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处在这极度的愤怒和沮丧之中,逃跑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应该的事。天开始淅淅沥沥飘起了雨。雨从屋瓦上滴滴答答的滴下来,一片阴沉沉的灰,一只麻雀停在窗台上躲雨,侧着头往屋里看。

透过窗子只能看手掌大一片天。她已经看了六年。从母亲盘下这间店开始。她曾经对自己说,一定要出去的,到现在还没有实现。

想起郝恩义说的省城的学校;想起在省城学校读书的庄梦蝶;甚至,想起那个要去省城卖唱的巧儿姑娘。“碧云西风,草木凋零,赴考的君瑞莺莺送。上京去求功名。十里长亭去饯行。小红娘斟杯酒儿双手捧。细细的又叮咛。”

难道我一辈子都要呆在这里吗?难道要任由母亲把我嫁给什么人吗?难道我不能为自己作一次主吗?想起前不久走庙会上与死神擦肩而过,难道侥幸再次活着,还要重复这样的日子不改变吧?想想那样的以后,以后的自己一定会后悔今天的自己。可是,我如果走了,母亲会怎么样?哥哥会怎么样?她慢慢平息的内心又生出一丝怜悯。不过,愤怒之火陡然间又窜了起来,被烫过的烙印又开始隐隐作痛。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决定自己的出走,不需要羞愧,我是我自己的,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或者,我只说出去逛一逛,过几天就回来呢,说不定,真的过几天就回来呢。她这样安慰自己,渐渐就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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