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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青荷没有说话,她早已不似小时候那般天真了。倒是余氏替迟青荷一个劲的应承下来。迟青荷低着头,只顾望着自己的脚尖。地上石板缝里长出寸把高的小草,耳边人群发出嗡嗡的声音,渐渐的秦氏和母亲的声音也远了。

正在这时,前面大殿传来一阵骚动,一种极不谐调的混乱由远及近波及过来。人群像受了惊吓的羊群。一只只羊驻立在原地,听着从一个方向传来的动静。

远远的,两列长长的队伍从寺门外闯进,他们将上香的人们从大殿中赶下去,队伍迅速合成一个圈,将人群围在圈中,他们咔嚓两下将枪从肩上卸下,枪托抵在地上,两手握着枪管,站的笔直。人群中发出尖叫声。

“例行搜查!”领头军官站在大殿台阶上喊道:“总督府执行任务!请大家配合!”

人群在骚动之后肃静下来。

接着一道道光柱开始在人们脸上照来照去。

原本在树下聊天的秦氏、余氏、迟青荷、庄梦蝶都被士兵拿着枪押了出来。围在人群中间。恐惧来的太突然,明明刚才还是一片祥和,现在仿佛根本不真实,但是一切又都是真实的。

只见一位僧人走过来对那军官道:“大人,你们要找的那个人,他刚才是来过,他的父亲就葬在我们寺中,只是他上香布施之后已经走了。”

那军官闻言大怒,喊道:“往哪个方......”

他的话还没问完,只听两声枪响,那军官已经应声倒下。

人群中再次响起尖叫。

然而,这一次的尖叫却再没有人出来阻止。

场面乱作一团。

原本围在人群四周的士兵因为主帅的死亡而阵脚大乱,丢开人群向另一侧蜂涌逃窜。一排排子弹从另一侧扫射过来,好像有目标,又好像没有目标。人群成了阻挡子弹的天然屏障,人们尖叫着四散,一时间,前浪倒下,后浪踩着前浪往前没两步,接着倒下。大人小孩哭嚎之声此起彼伏,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有士兵跑到大殿里冲着佛像就是一阵扫射,乒乒乓乓,佛像被打掉了眼睛,菩萨失掉了手臂,金刚丢掉了脑袋,大殿里一遍狼藉。

余氏在人群中你推我搡,使尽了这辈子的力气在人群里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一只手和迟青荷紧紧攥着,另一手竟和秦氏的手紧紧攥在一起。事后当余氏再回头想起那时的情景,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在那样危急的关头牵着秦氏的手。

不过,无论怎样,这件事以后成了余氏另一件骄傲的资本,以至于后来每当谈起此事,她除了感叹命运的无常,总是对当时自己的临危不惧表现出无比的自豪。

迟青荷头脑中则是一片空白。从事发开始她就在懊恼今晚实在不该来赶这个该死的庙会!安安静静在家呆着多好!她开始无比怀念在棋盘街粮油铺里那种安逸的日子。然而,此时,只听得枪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她竟连恐惧都来不及了,整个人神经紧绷,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命!

繁星冷冷闪着寒光,它们俯视着此时这大山上的喧哗与骚动,俯视着这漫山遍野抱头鼠窜的人们,它们只是俯视,并不做声,既冷又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迟青荷余氏一行四人与众多人一起,踏过脚下的乱石土坑、树木草丛、活人死人,踉踉呛呛跑出了天禅寺的大门,跑出了很远很远,枪声仿佛渐渐远了,但是她们的脚步仍旧没有放慢。树林的黑暗处仿佛藏着无数的人,那些都是潜在的危险。

及至跑下山,来到大街上,街上有几处堆着杂物的地方着了火,火焰伴着黑烟呼呼作响,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令人心惊。

迟青荷到了家门口,才发现腿是软的,后背全湿了,腿上火辣辣的疼,流着血,原来途中不知怎么被划破了她根本不知道。她几乎要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疑心枪声隐隐还在耳边响,但是心里知道明明已经听不见了。

余氏拼命拍着自家的门。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将门打开。

“怎么回事?”他惊讶的问,目光打量着母亲和妹妹,还有眼前这两个陌生女子。

秦氏看见他,往后退了一步,手紧紧牵着女儿。

“山上打仗了!”余氏喘着粗气带着她们进来,边走边说。“我们好不容易跑下来。”

“打仗?”迟成的眼珠转了两下。

“唉,是呀,死了好多人!……你不要问了,明天再跟你说。”余氏道。

“你回你自己房间吧。”迟青荷对他道。

迟成见母亲和妹妹存心要支走他,便闷闷的走开了。

“要不,就在我家将就一晚吧。路上危险,你们二位半夜走在路上也不像话。”余氏说道。

“这……不方便……我们……还是回去。”秦氏的气息还没有平静下来。她的绸缎衣服在奔跑中被扯破,头发乱了,嘴唇惨白,脸上没有血色,脚也破了。她瘫坐在余氏搬过来的椅子上,腿竟软的站不起来。她虽要强说回去,只是平时没怎么出过门,出门动辄乘轿坐车。从迟青荷家到庄家这段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

迟青荷看着她们母女,眼前的一切有一种魔幻的抽离现实之感。庄梦蝶的母亲在迟青荷的记忆中美丽、温柔、高贵,仿佛天上的仙女一般。碧玉镯子带在她的手腕上发出叮当的脆响,她的温柔仿佛是冬天里温热的水。可是,此刻,她能感觉到秦氏的身躯在惊恐中变得冰凉、变得僵硬。她和千百个逃命的人没有两样。

倒是庄梦蝶比她母亲要镇静一些。她的白衬衫弄脏了也划破了,头发散乱脸色发白浑身狼狈。不过,这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抿着嘴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娘,还是明天再回去吧,现在太危险。况且我们又不会走这段路。”她的语气平稳。

这一路从山上跑下来,庄梦蝶起初也是惊慌失措,后来渐渐超于冷静和勇敢。她时常在危急时刻替别人折断拦路的树枝,拾起掉落的鞋子,收拾零乱的衣衫,与余氏和迟青荷一道拉扯起踉踉跄跄不时跌倒的母亲。

出于女儿的劝说和现实的阻碍,秦氏犹豫再三,终于不再坚持即刻回去。大家都平静下来之后,余氏开始张罗起大家梳洗就寝的一些事情。

迟青荷不会想到这么多年以后她和庄梦蝶的再次相逢竟会是这样的尴尬。庄梦蝶那样的千金小姐有朝一日连招呼都不打就出现在她这个寒酸的家里。

当迟青荷用一只掉了瓷的面盆给庄梦蝶母女打来洗脸水,而那正是她平时用的面盆,她的心情多少还有一些起伏。不过,当她再次意识到这对母女由高贵变得惨淡,她的心情竟然又得到了平静。灾难——她也许要感谢这场灾难,它让人与人的差距不再那么明显。

迟青荷对庄梦蝶露出一个笑容,将面盆搁在她的面前,说道:“洗洗脸吧。”她的银镯子早已悄悄褪下来藏起来,她可以大大方方的亮出手腕,而不必再用一手来遮住它。

“谢谢!”庄梦蝶接过水盆。其实,早在天禅寺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迟青荷用左手遮住右手的小动作。她也看到了那只与她一模一样的镯子。此刻,她冲迟青荷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又变得明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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