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可讲?这依旧是李唐江山,依旧是我大唐天下,为何连说句话都不行?这些乱臣贼子……”
“皇兄不可胡言乱语。”少帝虽有些醉,却依旧绷紧了那根弦,太后日夜教诲依旧在耳畔难去。
“九弟难不成是作了天子,就变得如此胆小了吗?”德王踉跄起身,差点把那案几掀翻在地,言语间已是疏了君臣本份、唤起了在十六宅里的兄弟之称。
“皇兄,我知道这天子之位本是属于你的……”。
德王很是有些醉了,大概是不如意、酒不醉人人自醉,抢白道:“这天子之位,固然是我的。可是,这天子之位,哪里有天子之尊呐?你我兄弟,作了天子,又能如何?还不是为贼人所迫,连喝杯酒都要似做贼一般,在这里悄声窃语。”
少帝被德王这一激,有些惊醒了。这昭宗死后,阖宫上下都忧惧不已,却个个不敢形于色,更不敢号哭内外,生怕悬在脖子上的刀会掉下来。
他虽年方13,但自幼随父母颠沛,早就明白这胳膊拗不过大腿的道理。不似长兄德王,幼时长在昭宗统领禁军之季,天子尚有威仪,不像今日这般为各方节度使所驱迫挟持。所以这兄弟二人,性格迥异,德王尚有英姿雄俊之气,颇有一番振兴大唐的决心气魄而少帝则谨慎小心,惯于察人观色,更是明白世情险恶、人心早已不复李唐。
他认命,自知这江山更迭怕就在自己手中,而自己这一身性命,也是朝夕之间。虽然亦有悲愤之时,却也明白徒劳无益。对于前程,他惶惶不可终日,害怕笼在这洛阳太微宫上的屠刀尚未酒醒便落在了自己脖子上。
“皇兄已醉,切莫悖言乱辞。”说着,少帝起身来扶德王,在他耳旁补道:“隔墙有耳啊。”
那德王挥袖挡开少帝,步履踉跄,眼眸惺忪、面颊潮红:“今日,我就是要说给那些隔墙的耳朵。这大唐不姓朱,依旧姓李啊。”
少帝忙上前捂住德王的嘴巴,丢下眼色让身边几个婢子合力摁住德王,又对小黄门宦侍道:“今日之事你们切莫声张,否则,不止德王,你们亦难保性命。”那几个婢子宫人随少帝一起长大,自幼侍候,还算是忠心,“阿德,你且去椒兰殿请太后过来。”
廷谔听得里面没了声音,只见少帝身边的贴身近宦阿德匆匆出得殿门。竖耳听去,方才还是喧闹不止的宣和殿,现下竟然已是没了声响,只听得人被捂住、口不能言的“唔唔”之声。
廷谔面无表情执刀立于殿外,心中却是一番忖度:“想不到这少帝竟然比那年长的德王还沉稳些,年岁虽轻,却行事不落人言。可惜了,却是这般亡国天子,朝不保夕。倒是那德王,行事如此莽率,平日里不声不语,一盅黄汤下去,却是大肆抒怀。那瘟神本就容不下他,他若再行差踏错,怕是早晚要搭上这条性命。”
宣和殿外已是下弦月,洛都秋风正盛,卉萃飘零、杨柳衰绝,早已有了冬日的萧索之意。
月色里,一乘轿辇疾疾而来。椒兰殿离这宣和殿颇近,走上些许便可来得,可太后因为长子德王酒醉,故而乘辇赶来,免教他一路口出是非、惹来塌天大祸。
廷谔看太后急得根本容不得宫人扶手,便趋步近殿,后首是她近身侍婢阿秋、阿虔等婢子宫人,旋一进殿,阿秋便喝住了其他婢子,只由自己和阿虔进殿,进去未久,便又遣出了几个少帝身边的宫人。
“何故喝得如此大醉?”太后见德王挣扎、口吐骂声,那情状貌似要打人一般。
“是儿臣的错。我……”少帝甫一发声,便想起了太后的训诫,自知失了天子礼仪,忙改口道:“朕今日想着与皇兄多日未见,故而诏他入宫一叙,谁知二人多喝了几盏,惹得皇兄心中愤懑……”
“你何故要引他喝酒?又何故要诏他入宫?”太后颇是有点生气,却又无奈得很。这德王、少帝皆是由她所出,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许久未见德王,自是心中挂怀想念,只是,朱温向来忌惮厌恶德王,越是诏德王入宫,越是于他不利。故而,昭宗薨逝后,她虽悲痛,却甚少诏德王入宫畅叙,不过是西内宫灵柩前、众人睽睽之下一尽母子相思。
“是儿臣错了,望母后切莫怪罪皇兄。”少帝语中颇是委屈。
“今日之事,下不为例。我一向教导你,切莫徒生事端。你我在宫中已是不易,而你皇兄在十六宅更比你我艰难。皇兄与你皆是由我嫡出,又曾是皇太子,为梁王忌惮,更别说曾为贼人所迫称帝,为百官厌弃。群臣再三上书要杀了你皇兄以正纲常法纪,只不过先帝时时护佑,方才保下一条性命。你我已是人在彀中,而你皇兄亦是在所难免。今日你诏他入宫,本就引人猜疑,又酩酊大醉、口不择言,万一传到他人耳中……”太后说到此处,不忍再说下去,只是长袖掩面、悲难自抑。
“今日大错,皆是儿臣无知,还请母后责罚。”说着,少帝双膝跪在太后身前。
太后见状忙扶起少帝,泪满双颊:“你是天子,又岂可随意行礼?今日之事,切不可再。于你于德王,都是祸事临门、生死大事啊。”
“儿臣知错了,下次,再也不诏皇兄进宫了。还请母后息怒。”
当夜,趁着月色,太后用一乘轿辇将德王移居了别殿。
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便为蒋玄晖所知。而由此带来的祸事,却异常惨烈。不过,当下,朱温还在河中西征,又出了其长子朱友裕重疾殡天之事,接着十一月初杨行密攻下光州、急攻鄂州,朱温率师五万亲自南征。故而暂时无暇这洛阳宫中的大事小情,延宕了数月方才回身收拾这摊不省事的宗室。
注:
1、大唐皇帝的自称有很多,“奴”“某”“我”“朕”都是可以的,这里为了接近大家的话语体系,也为了彰显少帝谨小性格,故而将“朕”作为礼仪周正、皇帝自专之称。
2、刚亦不吐,柔亦不茹,本义是刚强而不露锋芒,柔和而不忍气吞声。太清宫指长安宫,洛阳宫则是太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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