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石连服三日紫芝,功效甚着、气色大好。第四日清晨,他丹田上升起一股真气,纵贯全身、激荡心府、舒活筋络、达于四肢。他觉得郁积之气消散、体内一派融和,一伸脚,竟能站立行走,一张口,竟能说出话来。
屿蘅第一个见到他恢复元气,十分欣喜,冲出木屋便叫师父。晏适楚和偶耕在岩石上闲坐,听见呼声,双双爬下岩石。一进木屋,见到涧石精神焕发,俱是笑逐颜开。
小雨在石室之内久坐不出,忽闻外面叫喊声,飞奔而出,险些从岩石上摔落。她要进屋去看望,不料晏适楚依然拦在门口,厉声说道:“仙山紫芝能活死人、能肉枯骨,涧石小友性命得以保全,但是尚未复原。大喜大悲,最伤元气,你们不得遽相见面。”小雨苦苦哀告,晏适楚横竖不依,仍然命昆仑奴守在木屋门口,不令闲人进入。
牧笛就在一旁,心中颇为不忿:人已恢复神采,哪有不让亲人进去看看的道理?她想争辩两句,怎奈晏适楚面色阴鸷,昆仑奴又虎视眈眈,只得摇头感叹两声,扶着小雨回石室去了。
晏适楚关起屋门,兴冲冲对涧石、偶耕、屿蘅说道:“白云子着述浩瀚,难以遍览。但有几句经颂,极为紧要。我传授你们,你们一起修习。”四人当即打坐,口观鼻、鼻观心。只听晏适楚念道:
太上本来真,虚无中有神。若能心解悟,身外更无身。
假名元始号,元始虚无老。心源是元始,更无无上道。
七宝为林苑,五明宫殿宽。人身皆备有,不解向心观。
三世诸天圣,相因一性宗。一身无万法,万法一身同。
默念两遍之后,涧石、偶耕、屿蘅已谙熟于心。偶耕既有服气精义论作底子,更被这几句经颂点化,仿佛又臻新境界,如睹天门开阖,顿感精神飞扬。涧石反复诵念,丹田上升起一股热气,冲开奇经八脉,荡去身上病痛和心头尘渍。
两个男儿用心参悟,屿蘅却装模做样打坐,难以入定。她素来心静如水,可这几日却波澜起伏男儿赤裸的胸膛和热腾腾的脓血,是她平生所初见,只用瞥上一眼,便已印入脑海,每每一念所及,脸上总会浮起薄薄的红晕。
打坐已毕,涧石站起身来,对晏适楚和屿蘅施礼,答谢救命之恩。晏适楚爽朗一笑,说道:“你所中之毒,乃是逍遥谷独门奇毒,救活你的,又是逍遥谷送来的仙山紫芝。看来人间万事,皆是机局轮回,你不必谢我,要谢只谢上苍。”晏适楚说话之时,屿蘅暗暗看了涧石一眼,险些与他对上目光,赶紧将视线移开。
晏适楚又说:“涧石小友大难不死,然而毕竟真气亏虚、内息耗散,需要及时进补。据修真秘旨所载,神仙服食天门冬、天麻,三百日身轻,三年而水火不能害、走及奔马。这王屋山周遭药材甚多,天门冬、天麻却也多见。我去采些来,给涧石服用。”涧石说:“我在木屋里憋闷久了,一起去吧,也好散心。”晏适楚说:“你元气未复,体质尚弱,仍出不得这木屋。屿蘅,你仍然守护左右,时时照应。”屿蘅心跳了一下,甚是难为情,却不知为何又暗自欢欣,红着脸儿答应。
晏适楚拿起药锄,偶耕背上药篓,便要进山采药。偶耕问道:“牧笛还有张姑娘,在石室之中坐了几日,一步也不离,想是闷了。带上她们出去散散心吧。”晏适楚答道:“她二人若翻得了山、吃得了苦,自可同去。”
偶耕闻言,爬上岩石、跑进石洞,对牧笛、小雨说:“我和晏先生要采药去,你们去不去?”小雨正在生晏适楚的气,把嘴一撅,面壁而坐。牧笛在石洞里着实无聊,便跟了出来。临行时,晏适楚依然吩咐昆仑奴看守木屋,不许闲人入内。
果然,晏适楚走后,小雨两次冲下岩石,想进屋去看涧石,都被昆仑奴堵了回去。第三次下来,小雨不依不饶,在门口大喊:“石头哥,石头哥!”昆仑奴正色道:“喊什么?你石头哥在木屋里修炼道法,过几日便好了,你着什么急?”
涧石正在默诵晏适楚教授的经颂,听到小雨喊他,也是满心挂念,转头看了看屿蘅,仿佛是恳求她网开一面放小雨进来。可是屿蘅眼神闪烁,侧过脸去,低头不语。涧石两下为难,只得隔着门板说道:“小雨,我已脱离危险,只是还需静养几日。你且回去,莫叫晏先生又训斥你!”小雨怅然若失,含泪说道:“石头哥,那你好生养伤,我在石洞里等着你!”
小雨离开了。屿蘅拨弄起炉火,药罐里煎着草药。烟气溢出,把她的脸熏得火辣辣的。她揉了揉眼睛,过了半晌方才低声说道:“小雨妹妹甚是挂念你……”说到这里,又觉得甚是唐突,于是转为沉默。
涧石却听得清楚,接口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将她视作胞妹。只因家中遭难,是她历尽艰险,拼死带我到这里,找到晏先生和你。”屿蘅略略点头,涧石继续说:“我一路昏昏沉沉,也不知在木屋中住了多少日。一直是你服侍我,没日没夜的,着实辛苦你了!”屿蘅微微一笑,低头摆弄地上柴火。
一时,药罐上水汽蒸腾,木屋内药香扑鼻。涧石靠在木柱上,仰头说道:“晏先生一颗丹药值钱千万,我吃了他这么多药,把我卖了也是还不起药钱了。”屿蘅听到这里,扑哧一笑,说道:“师父行医卖药,一文不肯让利。对陆公子如此慷慨,却也少见。”涧石讪笑道:“我这辈子是付不起药钱了,愿将此身典给晏先生,一生跟随左右,与杜姑娘作个伴儿,岂不是好。”屿蘅脸上一红,说道:“你跟了我们,固然是好,岂不是拖累了你的小雨妹妹?”涧石闻言,微微咳嗽,沉吟不语。
俄顷,药已煎好。屿蘅将药汤倒在碗中,服侍涧石服药。涧石眉头一皱,说道:“这药气甚香,吃起来却苦得很。”屿蘅将药端在手中,说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你病体初愈、元气未复,不能断了药石。”涧石听她语声轻柔、婉转动人,忍不住抬头看她,见她如同碧玉削成、冰雪塑就,一双眸子清若潭水。涧石莫名地局促起来,不敢再要她喂药,自己接过木碗,一饮而尽。
时近晌午,又是饭时。屿蘅拣来一捆黄精,蜜罐里却已无蜂蜜。她回头说道:“陆公子,蜂蜜没了,从今日起,只能吃清水煮的黄精了。”涧石忽然正声说道:“我并不是公子王孙,你别叫我陆公子了,就叫我涧石吧。”屿蘅迟疑片刻,点头应允。涧石笑道:“我以后也直接喊你屿蘅了。”
屿蘅沉吟半晌,喃喃说道:“这十几年来,只有师父喊我屿蘅,细细一数,世上更无几人知道我的名姓。我的名字是师父取的,你叫我屿蘅,我心里越发想着师父呢。”涧石大笑,说道:“那我也沾晏先生的光了,吃了他的仙药,还要学着他的样子对你直呼其名。”
黄精煮熟,屿蘅先分出一碗来,送到石室中。小雨见到屿蘅,施了一礼,然而身上懒懒的,更无意于饮食。屿蘅坐到她身边,宽慰几句,告诉她涧石恢复得很好,再过三日便可相见。小雨忍住泪水,勉强吃了几块,实在哽咽不下,一声不吭倒在石床上睡去。
饭毕,昆仑奴躺在木屋门口,摆弄着铁菡萏。屿蘅回到木屋,清洗药罐、碗筷。涧石午睡醒来,见屿蘅在身边,忽然觉得与她又熟识了几分,心中十分安适。他见屿蘅坐着打盹,便说:“屿蘅,讲讲你的故事吧。”屿蘅清醒过来,淡淡地问道:“我有什么故事可讲?”涧石道:“你跟随晏先生云游四方,一定有许多经历,随便讲一些,我必定爱听。”
屿蘅一下子怔了,跟随师父十多年,一直是师父说什么她便听什么,除此之外无人知她姓名,更不会听她讲话,如今面前一个青年男子,却要听自己的故事。她一时头绪纷杂,不知该讲些什么,干笑一声说道:“我也不知从何讲起!”
涧石道:“讲故事又有何难?你先听我讲来。”当下把青州城外紫帐山中的往事细说了一番,说到他和小雨儿时许多趣事,绘声绘色、如在昨日。屿蘅听得滋滋有味,先是痴痴地听,渐至于时时将他打断,不住发问。涧石越讲越起劲,将石屋石院的那些趣事说了个遍,又讲到了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那些边关往事,忽而对朔漠雄关、戎马倥偬心生向往。
“我有一个堂兄,他也是小雨的亲哥哥,名叫张涧雨,生得是人高马大、英气逼人。叔叔们说,他的母亲是契丹人,生下他后没多久就死在乱军之中。小雨妹妹也时常跟我说,她的母亲是契丹人,我的母亲又是谁?我父亲还有众位伯伯叔叔从来都不提起她,就如同我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般。”涧石说到这里,不免怅然。
屿蘅听他说了一个多时辰,不知疲倦。涧石顿了一顿,对她说道:“现在该你讲了。”屿蘅沉思良久,双娥微蹙,终于笑着说:“我却真不知从何讲起。”涧石道:“就从你三岁时,晏先生带你进山讲起。”
屿蘅惊问:“你怎知我三岁时就跟随师父?”涧石答道:“当日在青州遇着你们,晏先生当面说的,你就在旁边,难道忘了?”屿蘅顿时红起脸来,心中一阵悸动她并没有忘记当日他们谈了些什么,令她错愕的是,头一回有人记住她的身世,而且初次相遇就记得这么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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