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sk.x3qdu.com

四月初八,佛诞日,诸旧家于广陵城外,蜀岗中峰的大明寺举行法会。先请出释迦太子诞生像,以肩舆盛之,绕寺一周,复以香汤灌洗。善男信女数千众,执香绕行,各掷香花入池,或脱簪珥钗钏供佛。又煮乌米饭施舍,一时间贫者云集,自山麓至寺前,数百级台阶,填塞满满。

寺中法会喧腾扰攘,从大明寺后门出去,沿着小道走出数百步,气氛却是低沉压抑到了极点。小路尽头,面阔五间的敞口厅里十余人默然列坐,厅外石台上,高广可容数十人的荼蘼架下,一众年轻子弟,各依齿序,分席而坐。时而一阵清风吹过,满座落英如雪,惹袖沾襟。这等美景,平常都引得众人欢声笑语,有飞花坠酒中者,众手捉之,强为罚酒,然而此时花瓣枉自飘满酒杯,却不见任何人动手碰一碰杯盏。

“这苏家子,真是……”良久,一个中年男子捋着颔下清须,重重叹了一声。

“彼手握重权,又借皇家之势,如之奈何?冯兄,听闻大司农被劾免官,你族中可有应对么?”

“徐良博不过一寒门学子,我等世家,反手就能扫除。只可恨那苏家……”

首座上,被呼为“冯兄”的男子无奈摇头。大司农并不是冯氏一族掌握的最高官位,其职虽列九卿,却非清要,更无财权兵权。所以族中聚议数日,传过来的意思是,决定忍了这口气苏家挑这个人动手,目的无非是小作警告,他们要是再不识相,冯家的损失就不是区区一个冯异了。苏家据有荆、益,已然势大,又和皇室联手,比官面上的力量,那当真是比不过的。

他们絮絮议论,脸色越来越是阴沉,然而说到如何破解眼下局面,却是全然不得要领。厅外松涛阵阵,却不闻半点欢歌笑谈之声,越发让人心头压抑。蓦地里一阵喧哗由小而大,外面侍坐的各家子侄或回头,或斜身,或尽力伸长了脖子,不约而同地往一个方向看去。

几人同时起身,快步而出。走到厅口,石台边缘已经稳稳停了一乘轻便的竹制肩肩舆,上面走下一人,玉冠乌发,白衣洒然,风拂衣袂,飘飘若有神仙之概。一边缓步穿过人群,一边含着笑意漫声道:“听闻诸贤在荼蘼架下置酒作飞英之会,吾欲为不速之客,可乎?”

苏哲这家伙怎么跑这儿来了冯、吴、卫几家长者互看一眼,人人都是头疼。然而世家处事,第一法则是不能当着人失了气度,第二法则就是看脸来的人只要风仪出众气度高华,哪怕他骨子里是个混账王八蛋,或者跟你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对着他都得客客气气,不然整个世家圈子里都笑你伧俗。反过来,这人再有才有德有权有势,长得跟个大马猴似的,大伙儿都能当面给他甩脸子看。

因此,哪怕再想怒吼“我们是在讨论怎么对付你啊你怎么来了你滚!”,几位长者也只能暗自苦笑。卫家长安,就是那位被免职的盱眙县兵曹卫长定的兄长默默甩去一把冷汗,上前两步,大笑道:“苏君来何迟也!罚酒罚酒!”

“我体弱有疾,实在不能饮酒。”苏哲笑着摆摆手,黎纲立刻上前,双手捧起一个小小银壶。黎纲执壶,甄平捧杯,满满注了一杯,苏哲接过来一饮而尽,对忙着为他安设几案的仆人笑道:“这花甚好,我就在外面坐坐吧。”

他自说自话地在外面石台上坐定,卫长安诸人自然也不好安坐厅中,赶忙移出,重整杯盘,唤上清歌妙舞。一时席间融融泄泄,耳眩五声,目迷五色。冯铿坐在席间,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苏哲与父亲并卫长安等人举杯互让,言笑晏晏,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又想着一向照顾自己的族叔冯武前几天刚被革职,忽地一股气直撞上来,举杯径至席前,端然一拜。

“苏大人,学生有一言请教。”

“铿儿下去!”不等苏哲回答,冯铿之父冯缇便截口断喝。苏哲却笑着摆摆手:“这有什么。年轻人有问题是好事世弟请讲。”

“学生久闻大人博览群书,敢问大人,冯大司农的思玄赋您可读过?”

“读过。”

“其文如何?”

“幽幽幽渺渺,清节高风。”

“大司农清德雍穆,文采华章,大人为何非要令他去职呢?”

苏哲且不回答,游目四顾,只见周围自冯缇、卫长安以下,人人都是满面赞同,只等着他回答。他知道时下风气如此,一个人只要德行好居丧哀毁,是为孝,给他个官做推财让弟,养赡乡邻,是为廉,给他个官做素行俭朴,自己躬耕,妻子纺绩,那当然也要给他个官做。当然,如果著书立说,文采出众,更加要给他个官做,也不管这家伙到底适不适合、或者根本没心思做官,天天光想着写书撰文。

天晓得这些玩意儿跟做官到底有啥关系。

他微微一笑,抬眼望天。恰值微风徐来,架上落英飘飘而下,满座落雪纷飞。苏哲信手拈了一片花瓣,示之众人,悠然问道:“此花如何?”

一群人面面相觑。世人说起荼蘼,都是韶华极盛,三春过后诸芳尽,开到荼靡花事了。然而眼下说这种话好像不太吉利大明寺正殿琉璃瓦的反光一闪而过,冯铿心头微动,硬着头皮答道:“见此花者,恶自去除。是为天降吉兆也。”

“可作栋梁否?”

“这”

冯铿一时间满背冷汗。苏哲也不看他,目光从左到右掠过席上诸人,神色凝然不动,只唇边微笑渐渐锋利,徐徐又问一遍:

“可作栋梁否?!”

柳绿桃红,春光烂漫,自是满园芬芳。一旦千钧之重当头压下,国色天香,全成齑粉。

又怎能埋怨人不将其作栋梁之用?

冯铿心跳如鼓。对上苏哲空空落落、仿佛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的目光,这个冯家本地旁支当中,算得上多历实务的青年忽地福至心灵,长吸口气,俯身下拜:

“学生受教。”

在他身后,陆陆续续,十几个少年相随拜倒。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