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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点头。

小闲向凌波道:我喜欢杨柳,我也喜欢你,我想跟你们去草原玩,好吗?

凌波抬头看成达,征求他的意见。

成达:我和小闲送你们回内蒙,啥时候走?

杨柳和小闲都高兴地拍着手笑起来。

夜色凄迷。海面上升起一层淡淡的白雾。海涛高一声,低一声。

成达和童华散步,两人边走边谈。

成达:你觉得凌波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童华:她开始愿意敞开心扉了。

成达:可我觉得她怎么像是在交代后事啊,更像是在托孤。

童华:你想得太多了,她在病中,又是生日,说点伤感的话,是正常的。

成达:她那些话不但伤感,而且奇怪。还有杨柳,她怎么突然就说起妈妈要死了怎么办的话来呢?

童华:小孩子嘛,有时候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你那个小助理,小闲,不也童言无忌吗?

成达明显感到,童华今晚的话大失专业水准,好像是故意为之,这让他更加忧虑,更加不安。成达分明感到了一种巨大的灾难正在迫近的危机感。

远处是隐隐的一线山脉,山下是一大片挺拔、高耸、遮天蔽日的森林。森林的边缘是嶙峋的岩石,绵延起伏的高岗。高岗下面是一碧如洗的湖泊。

沿着森林和草地的接壤处,有一条小路。两旁是齐腰深的草丛。

凌波和成达沿着齐腰深的草丛一路走来,眼前展现出一大片平展展的草甸子,点缀着蓝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各种野花。

草甸子的尽头,隐隐能看见一条森林铁路,蜿蜒进入森林深处。

在一个高坡上,有一颗孤零零的白桦树。凌波和成达走到树下。在一堆石头砌成的坟墓旁边停下。

这座坟墓没有墓碑,是一座孤坟。如果不是坟前插着一块木牌,甚至没有人会知道它是坟墓。

白色的木牌上写着一首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岗。

凌波:这就是我的初恋。我死后,你把我埋在这里。

成达:他是谁?怎么死的?

凌波:一个诗人。二十年前,卧轨。

凌波的眼前闪过一个长发披肩的青年诗人,沿着铁路,走向一列从森林里开出来的拉木材的火车。

在火车的隆隆声中,诗人吟唱着: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成达:你的男友是个诗人?他读着海子的诗殉道?

凌波:这木牌是我十年前立的,那天是他的忌日。今年是他的二十周年忌日。感谢你跟我一起来看他。

成达:十年前?就是你从北京离开的哪次?

凌波:对。这是一座衣冠冢。他的骨灰被他父母带回关内了。里面只有他的一副眼镜和手稿。我死后,把我埋在这里吧。

成达:如果你是认真的,我可做不了主,恐怕得尊重杨柳的意思。

凌波惨然一笑。

凌波:杨柳说感谢我给了她生命,这话是抗议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成达: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凌波:任何人的一生都是一个随机事件,父母和生命都不能选择。生命也没有意义。她就算抱怨又能如何?

成达无言。

起风了。草起草伏。云飞云涌。凌波长发飘飘,衣裙曼舞。

成达挽着凌波回家。

小闲牵着杨柳,站在大树底下。

四目相对,天地无言。

飞驰的列车。草原、森林、高岗、湖泊一一闪过。

这是回程的列车,卧铺车厢里,只剩下成达和小闲两个人。

小闲躺在铺上玩手机电游戏。成达在看一封电子邮件。

这是凌波发来的邮件: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当风吹过草原,马的骨头绿了,你的诗便漫天飞扬。

天堂大雪纷纷,你一人踏雪无痕。独自走向了那段乍暖还寒的轨道。

你在人类的尽头,抱住一位宝贵的诗人,失声痛哭,却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你说如果你死亡,你将解脱,你将鲜花怒放。你把黑夜都给了你,把黎明都给了我。

来路已逝,去路已断,你为谁而死,为谁醉卧草原。

春天,当风吹过草原,马的骨头绿了,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成达在看着窗外的风景。

小闲还在上铺玩手机。

成达问小闲:有没有感觉杨柳的妈妈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小闲:有。

成达:说说看。

小闲:文学资深中毒者,抑郁症晚期,对生活已经绝望。

成达生气:乱说。

小闲:你让我说的。您知道我一向只说实话。我在QQ上的标签是:书有未曾经我读,话无不可对人言。

成达笑了笑:你别说,活到你这种境界,坦诚、真实、本色,也挺令人向往的。

小闲:其实人人都有纯真的品格,你们成年人基于某种算计,功利的考虑,早早丢失了她。

听着小闲的话,成达陷入了深思。

小闲坐起来,跳下,坐在成达对面。

小闲看着成达的眼睛,产生了谈兴:

凌波和她的男友,都把文学当成了宗教。在文学宗教中编织凄婉、美丽、纯真的青春恋情。当激情被现实击得粉碎,她的男友选择把生命留在那个纯真的年纪,凌波随波逐流,却已物是人非,在时间长河里跋涉的只是她的躯壳,灵魂已经留在了高岗上、绿树旁的那座石冢里,那是她的归宿。那座石冢是她为自己修建的,所以,您最好还是遵守她的意愿,将她安葬在这里,哪怕只是一缕头发、一支笔。

这是重复了无数年代的人类青春悲剧,没有创意,并不新鲜,所以,连悲伤都是多余。

成达悲哀地看着窗外,回应小闲道:自当了律师之后,有三类书我不敢读,一是哲学,特别是西方哲学,康德、叔本华、尼采、休谟,这些东西太烧脑了,我怕烧断了弦,变成疯子。

小闲:还有两类是什么书?

成达依旧看着窗外:你猜得着,何必问我?

小闲:我猜是悲伤的爱情小说和新诗。

成达:爱情小说我从来都不读,因为肤浅,不是恐惧。

小闲: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您应该读过的。那算不算爱情小说?

成达:不算。我把《挪威的森林》和《红楼梦》归为青春小说。青春美丽,残酷。

小闲:我猜,这两本书里的人物,你最喜欢的是初美和晴雯,其次是绿子和鸳鸯,再次才是直子和探春。

成达:我也喜欢玲子、紫鹃、黛玉和妙玉。

小闲:你喜欢初美和晴雯,是因为她们都死了,永远留在了青春里。

成达从窗外收回目光,眼神里透着凄厉:我有那么残忍吗?

小闲继续自己的话题:你喜欢绿子和鸳鸯是因为她们真实、坦诚、有个性,绿子爱得洒脱无忌,鸳鸯拒绝命运的安排,她们生活在真实的自己之中。

成达怔住了,直直地看着小闲。

小闲诡异地笑了:你也喜欢我,我也是绿子。

成达躲闪开小闲的眼神:我不敢读的第三类书是什么?

小闲:新诗。

成达:为什么?

小闲:海子死了,顾城死了,徐迟也死了,他们都死了,诗人的命运就是自杀,而你不想死,你不是真正的诗人。真正爱上新诗,像你和凌波这种文青,只有死路一条。

成达无言地垂头。

成达暗想:不能不承认,小闲都说对了。这个女孩像精灵一样,总能洞悉你的内心。

其实人生本没有意义,人类非要赋予其意义,否则我们就活不下去。可难道活着,就是人生唯一的目的吗?

孙鹏翱诊所,成达提着一盒茶进来。

孙鹏翱身穿白色的医生服,很高兴地迎接成达。成达把茶交给孙鹏翱。

成达:孙老,朋友从福建带来的白茶,您尝尝。

孙鹏翱:谢谢,谢谢。你总是想着我。

两人在接待间沙发上落座。成达打量着新居,孙鹏翱让女助手沏茶,两人喝茶。

成达:孙老,对政府安排的这个地方,还满意吗?

孙鹏翱:不错。没想到这件事解决的这么圆满。

成达:早就想过来跟您讨教,孙老,我总觉得您不像是单纯的法律爱好者,您应该是职业法律工作者才对呀。

孙鹏翱:抬举老朽了。

成达:我们国家没有民法典,只有一部很简略的《民法通则》,很长一段时间,像物权、债权这些概念,一般的律师都搞不清楚。而您老人家居然如数家珍,这显然不是看看《六法全书》就能达到的水平。

孙鹏翱笑了笑,低头沏茶。

孙鹏翱:年轻人,你这样刨根究底,老朽我不得不如实相告。我老家山东兰陵,确实在国军那边干过军法官,是个上校。

成达:人的一些经历会融化到骨子里,形成特定的气质,这是无法掩饰的。我一见您老人家,就觉得您是个有故事的人。

孙鹏翱笑了笑:人生到了黄昏,也就无所谓秘密了。徐蚌会战的时候,我跟着长官到前线审判一个军官临阵脱逃的案子,没想到我们也被陈毅部包围,无法脱身。后来换上士兵衣服想逃回南京,却仍然在逃亡路上被俘。因为没人认识我,以前家父是个中医,我跟着学过几天,略懂针灸,推拿之类,就冒充军医,被编入解放军部队。

成达:参加了革命队伍。

孙鹏翱:我在共军部队也算是有用之才,跟着部队进军浙江舟山,后来又去了大西南,在广西一带剿匪。到1955年才退役。老家兰陵没什么人了,就来到平城。改革开放之后,从中医院退休。干过军法官的这段身世,我一直没说,算是隐瞒到了如今。好在政府已经不追究这些陈年旧事了。哈哈。

成达:遗憾的是,法律是人类的智慧结晶,因为历史纠葛,您的法律才能也不得施展,否则,您应该是个著名的大法官了。

孙鹏翱摆摆手:个人的沉浮荣枯,在历史大潮、国家命运面前,不值得一提。

成达:孙老,您见证过历史沧桑,万千人生死搏杀的场面,对人生必有一番感悟。我个人有些人生困惑,不限于法律,想向您讨教。

孙鹏翱:讨教不敢当,可以谈点体悟。

成达:对死亡的理解,非宗教意义上,只谈我们俗世的理解。

孙鹏翱:我个人理解,死亡只是一种生命现象的结束,也可以说是另一个阶段的开始。

成达:为什么死亡会引起一般人们的恐惧和悲伤,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又成了诱惑呢?甚至对同一个人,一个阶段是恐惧,另一个阶段是诱惑?

孙鹏翱:恐惧也好、诱惑也好,都跟人心有关,跟死亡本身无关。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个物理世界,生命的产生和消失是在普通不过的物理现象,抬头看看浩瀚的星空,我们的地球不过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微不足道到可以忽略不计,人类只是寄居其上的一个物种,存在的时间也不过是宇宙眨眼的一瞬,何况具体的个人?

成达:可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就算没有意义,也还要赋予意义。

孙鹏翱:这都是想象的产物。人类作为一个物种,不同于其他物种的地方就是能够想象,虚构出一个精神的世界。各种宗教、文学、艺术、甚至国家、社会、法律、秩序等等,都是人类想象的产物,或者叫精神产品。说到对死亡的恐惧,人类唯一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而不是死亡。

成达:那么诱惑呢?人们为什么又会被死亡诱惑?

孙鹏翱:能被死亡诱惑的人往往是看透了死亡的本质,看透了人生的无价值。你见过一个恐惧死亡的人选择自杀的吗?

成达:谢谢孙老,受教了!

孙鹏翱:不过以老朽看来,这里面有个视角的问题。从结果看,宇宙最终要热寂,人类会毁灭,人人都会死亡,确实没有什么价值。但是从过程看,宇宙孕育着生命,规范星际秩序,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发明国家、法律、社会,人们生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这不都是价值?人类需要仰望星空,更多的时候则应该关注当下。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只鸟的鸣叫,一朵花的开放、一阵风刮走一片云,一场春雨滋润大地,让草木返青,都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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