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后,是他两次入梦,却不曾见识的断崖之后的天地景象。
少年顺着陈水所指,将将转身望去,砰然跪下。
有一条身躯绵延如山脊的巨大蟒形生物,安安静静的匍匐在写满梵文的地面之上,它通体红鳞,每片鳞甲皆有数十丈宽长,在幽洞之中泛滥着血色冷光,无比妖冶。
它有四只锐利如山尖的五爪,重重镶嵌进地面,划出一道道宛如断壁残垣的沟壑。
它大如山岳的头颅,生有一对金色犄角,光怪陆离。
它呼吸吐纳均匀且沉重,嘘为风雪,呼为雷电,遮天蔽日。
少年被磅礴如整天星河下坠的威压,镇得双膝跪地深入数尺,血肉模糊,几近窒息。
忽然,那颗大如山岳的头颅猛地睁开金色竖瞳,略带戏谑的凝视着少年,以及少年身后的玄衣女子。
好似在说。
“凡人,你们的神,回来了。”
……
某片青云之上,有位紫衣男童正不住的探头探脑,不断地掐指算卦,他时而大笑时而悲恸。
半晌,似乎仍是没得到答案。
他干脆往云中后仰倒去,伸手捏了捏身旁红袍男童肉乎乎的肚皮,没好气道;“怎么,还在生老祖宗的气?”
江滚滚嘟着嘴巴,泫然欲泣道;“老祖宗,你为什么要欺负余音姐姐?”
紫衣男童打了个呵欠,理所应当道;“我江夔欺负人还要讲道理?她没死已经足够表明老祖宗我心地善良,菩萨心肠了。”
江滚滚喃喃道;“你就是怕剑仙娘娘和锦麟哥哥的爹。”
紫衣男童挑了挑眉,纠正道;“小滚滚,你直接说老祖宗我,害怕苏锦麟的爹娘不就得了,何必说的那么绕。”
江滚滚想了想,认真道;“对,你就是怕锦麟哥哥的爹娘哦。”
“唉哟,我命真苦,好不容易有个资质天赋不错,入得了眼的子孙,竟然胳膊肘拼了命的往外拐。”
紫衣男童装作苦大仇深的模样,怨声载道;“天不容我江夔啊!”
江滚滚见着老祖宗哭哭啼啼的模样,本就软心肠的他顿时消了些气,他说道;“老祖宗,其实余音姐姐是担心我,毕竟人心不古,呸,蛟心不古。”
“老祖宗,我去过几次酆都,我亲眼见过几条陆地蛟龙一言不合就自相残杀,吞噬‘龙胆’,以增进修为。”
江滚滚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心直口快道;“老祖宗,你别看我小,其实在酆都那样每天都死人的地方待久了,心境会不一样的……大不一样。”
紫衣男童“哦?”了一声,“说与祖宗听听,是怎么个不一样法。”
江滚滚毕恭毕敬的蹲坐在紫衣男童身旁,缓缓说道;“嗯,就拿余音姐姐来说,她见多了尔虞我诈,生离死别,见过了太多太多的阴暗迂腐。在酆都里,宝剑法器值钱,命不值钱……所以余音姐姐有一个惯性思维,对待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是作以最坏最彻底的打算。”
“先前老祖宗你带我走时,余音姐姐只是很本能的反应。”
江滚滚怯生生的望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紫衣男童,一字一顿道;“她怕老祖宗一言不合就吃了我。”
紫衣男童闻言,先是愕然,然后捧腹大笑。
“你们啊,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谁都是坏人。怎么,虎毒还不食子呢,咱魇蛟可是《山水禁言录》中排的上号的灵属,嘿嘿,老祖宗我不至于吃了自己的子孙吧?”
话音刚落,紫衣男童双眸中出现一缕淡淡的金色竖线,他张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笑道;“不过啊,你这肉乎乎的模样,吃起来肯定肉汁鲜美!”
江滚滚咬着嘴唇,默不作声,任由紫衣男童纤长的舌头舔舐着他的脸颊。
不一会儿,紫衣男童许是觉得这样太没有一个老祖宗应有的高雅姿态,于是他又变回了正常小童模样,然后语重心长的说道;“小滚滚,那个剑修丫头太扎眼,太过锋利,剑仙娘娘给她拔的起点太高,以至于她遇事,但凡不合她心意,她就会锋芒毕露。她心高气傲,以至于蒙蔽了她的双眼。”
“譬如她担心你,她就敢对我悍然出刀,为什么?”
江滚滚嘟着嘴巴,糯糯道;“余音姐姐根本没有洞察老祖宗的修为,她只当老祖宗是鹤发童颜的普通老修士,如果仅仅是救下我,而不是分胜负分生死,她根本无需顾虑太多……”
紫衣男童唔了一声;“所以啊,老祖宗今天看在剑仙娘娘和苏淮南的面上,没有杀她,只是小小的惩罚。”
紫衣男童忽然笑起来;“老祖宗这也算是给那小丫头上了一课,用儒家的话说就是,‘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嘿嘿,怎么样,老祖宗还是有点学问的吧。”
江滚滚望着脚踝处的铜铃,替冷峻少女打抱不平道;“老祖宗,诚然你说的在理,可余音姐姐是一步一脚印,吃尽了苦头,方才到达‘木秀于林’的高度。”
“她所付出与之回馈对等,她不过是担心小滚滚,而你是我的老祖宗,其实出手一次,拍碎刀光就是了,没必要第二次出手,用雷法镇她……”
江滚滚声软若糯,最后几句话已是细不可闻。
紫衣男童挑了挑眉,望着江滚滚的眸子里,喜色愈渐浓重。
这世上,除了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人以外,竟然还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反驳他,而且,不怕他。
紫衣男童伸了个懒腰,这种无关痛痒的对错是非,一笑置之,他叹气道;“看来我江夔还是脾气太好了,简直是绣花枕头啊,活了几千岁了,今天竟然被自己的子孙后代给训了啊。”
江滚滚嘟着嘴巴,有些难为情,他往紫衣男童边上挪了挪。
换了个话题道;“娘亲说,像老祖宗你这般神通广大的蛟属,其实有朝一日是可以鲤鱼跃龙门的。老祖宗你站得很高,你的府邸在星河的尽头,推窗便是彩虹挂日的绚烂景象,听起来很厉害,事实上也很厉害。可是老祖宗,你其实不喜欢对吧?”
紫衣男童皱着眉头,这个在三界恶名昭著的蛟龙老祖,鲜有的愕然,他漠道;“没错,我一点都不喜欢。”
“为什么?”
紫衣男童双眸中有成千上百的孤寂缓缓流淌,他道;“我见过风雨堆积起来可以变作江海,我的珍宝家当堆积起来可成山,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获得与失去与我而言,根本无所谓。”
他侧脸望着红袍男童,没好气道;“小滚滚,绕了那么一大圈,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滚滚天真的笑了起来,“哝,在家当和眼界这两点上,老祖宗就比余音姐姐强十万八千里!”
紫衣男童闻言,翻了个白眼,气呼呼道;“江滚滚,你竟然拿堂堂一脉魇蛟老祖,去和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比较见识?真是埋汰!”
江滚滚咧嘴一笑。
紫衣男童看着江滚滚天真烂漫的样子也跟着想笑了起来,他语重心长道;“其实啊,老祖宗比不过你的余音姐姐。”
紫衣男童望着天幕,轻轻吹气,那些高在九霄之上的星辰就摇摇欲坠。
“她从来无所求,得来皆惊喜啊……”
江滚滚拍马屁道;“老祖宗,这句话,学问真高!”
辈分不知差了几条星河的祖孙二人,正插科打诨,忽然,整座玉砚山轰然一震。
天地间,响起一声沉寂了千年之久的龙吟,振聋发聩,遮天蔽日。
江夔瞬间泪流满面,他呢喃道;“小滚滚,我们不过是守护着历代星辰,而我们真正的老祖宗啊。”
“他挂星布夜,呼风唤雨。”
……
这一夜,有位满身庙堂气的高大老人走入观瀑阁九楼。
有位魁梧的庄稼汉子,脚踏逆流,立于瀑布顶端,望着沉在观瀑湖底下的一条刻满符箓的巨大铁链,神情凝重。
有位脖子上挂着七枚琥珀吊坠的高挑汉子,两手空空,深入玉砚山腹地。
战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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