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猛道:“你错了。宿州战役失败以后,我们只有等敌军撤退了,才敢回到战场去找你,但是那已经是十天以后的事情。”
仇宿又冷笑道:“十天以后?只怕尸体都快腐烂掉了。”
他言辞间充满了嘲讽之意,在战场上,别说十天,就算是一天,只怕伤重的人都无法再活下去。
唐猛黯然不语,低下头去。
仇宿单手背负望天,继续道:“那时候我们三人初得青阳符,验证之下果然千真万确无疑,个个都暗自狂喜,也个个都自有想法,这么大的一笔财富足以富贵终生。只怕是宿州战役一起,蒋玉庆私下就起了贪念,巴不得我死的越早越好。你又一直这么肯听蒋玉庆的话,就算你们回去找我,也必是等我十死无生之后才肯回去。只是可怜我临战断了一臂,受了伤,又不得不在死人堆里藏了五天五夜,靠喝血吃肉熬了下来。
他没说喝什么血,吃什么肉,但是唐猛默然,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只有一种血可以喝,一种肉可以吃。
回想到往事,仇宿的脸变得狰狞恐怖起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说道:“你说我该不该恨?该不该仇?该不该回来找你们?”
唐猛沉默了一会,才叹道:“所以这是你和将军的不同之处,如果我们当时要回来找你的话,就有可能要牺牲掉剩余的五千手足,面临这样的风险,没有人做出的决定是完全正确,总有人要去牺牲。为什么别人都能够牺牲,你就不能?为什么你已经牺牲了,还要拉上别人一起牺牲?后来将军一直很后悔这个决定,却始终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他常说,如果他是你的话,一定不希望部队的袍泽兄弟冒着牺牲的风险来搜寻,若你在九泉之下感知得到,就必然会体谅他。他也常说,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情,往往就是还懂得感恩。我们其实一直都在感恩那些牺牲过、冒险过的兄弟们……..”
仇宿怒然打断他的话,道:“够了,这些都是借口,借口。”
唐猛没有住口,继续道:“若是你当年肯回来找我们,就一定知道将军的道理,也一定会理解兄弟之间的情分。”
仇宿道:“我若是那时回来,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来,蒋玉庆既然决定要吞下青阳符的宝藏,就绝不会再许我插进一份,这个道理,我很多年前就已经想得很明白,很清楚。”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就好像三十年来积压出来的决断。
唐猛垂首苦笑,道:“为什么你总是要往私心的坏处想?这些年来,的确是我们有负于你,但是倘若我们还是以前的好兄弟,事情就应该明着来,当面说清楚,实在不应该在暗里藏刀,背后下绊子。”
仇宿道:“若是我无依无靠、势单力薄,这江湖上谁会跟你讲道理?若不是我创建了七杀,江湖中有谁愿意给你情面,让你三分?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心就早已死了,血也早就冷了。”
唐猛道:“所以虎威镖局和秦振的死是你造成的?承文的死也与你有关?青阳帮和满天星的斗争也是你挑起的吧?
他并不蠢,已经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应该是仇宿做的谋划。
仇宿道:“就好像你在这里永远等不到蒋承武一样,过不了几天,蒋玉庆就会见到蒋承武的尸首。他会看到青阳帮的垮台,也会看到越来越多身边的人死,直到最后他自己死。这就是我对他的报复。”
他的脸上充满着一种奇怪的冰冷的快意,唐猛忽然打了个冷战。
无论是谁,有仇宿这样一个敌人,余生只怕都会变得很害怕,很恐怖。
唐猛想了一会,慢慢道:“青阳王的宝藏虽然多的不可计数,只是任何一种财富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数字,已经没有意义。况且你所想不到的是,这些年来我们虽然用青阳王的财富创建了青阳帮,可是自廿十年前青阳帮发展起来以后,不但把青阳王的宝藏归还了,还为它增加了不少。其中有三分之一的财富,将军一直都念叨着是你的。”
仇宿道:“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要凭自己的力量去取回来。这点你大可放心。”
唐猛道:“不若你跟我回去见见将军,不管承文和承武,也不管秦振的事,也不管这几十年的恩怨,反正你该受的苦都已经足够还了,我想将军也能体谅这些,咱们三个把事情说开了,就还是好兄弟,好朋友,青阳王的财富你还可以一起分享。这样可好?”
仇宿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道:“让我跟你回去?然后在青阳帮里接受蒋玉庆的审判?这是我傻,还是你傻?”
唐猛叹口气道:“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仇宿道:“那好,你先把青阳符宝藏的地点告诉我,我去取了宝藏,自然再和你一起去见蒋玉庆。”
唐猛涩然道:“我不知道宝藏地点。”
仇宿道:“你不知道?”
唐猛道:“是,当初将军把青阳王宝藏取出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同去,我对财富实在没有概念,也不热衷。所以具体地点在哪里,我真的一无所知。”
仇宿仰天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脑子就被蒋玉庆洗干净了,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么大一笔财富秘密,就像哄三岁孩子一样把你哄住了。”
唐猛苦笑之意更甚,道:“不过我始终相信他,若是我想知道,他一定会带我去,若是我想要,他也一定会给我。他本来就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伟男子,绝不是忘恩负义、蝇营狗苟之辈,否则青阳帮一定比现在还要强大,还要富足。这个人当然也是我共生死的好兄弟,值得信赖的朋友,你要怎么才肯相信这一点呢?”
仇宿道:“我不信。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
唐猛道:“你若是还看得起我的话,就跟我回去,我一定让将军把整个青阳王的宝藏都给你。”
如果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能用钱解决的恩怨当然也都不是恩怨。
仇宿却想错了,冷冷地道:“不用了,你当然也不会再有机会回去。”
他以为唐猛只是想找机会离开而已。
唐猛道:“将军的武功是我见过天底下武功最高的人,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们再有什么牺牲,再流鲜血,你实在没有多少胜算,就算你把他加上也是一样。”
他的目光看了静立在仇宿身后的无名一眼。
仇宿道:“这不用你太费心了。今天我让你看到他,只不过想让你死得更明白些。我能向蒋玉庆叫板,自然会有足够的实力。三十年前他的武功胜我一筹,三十年来他武功精进得厉害,我也并不闲着,加上有无名助我,已经足够。”
他当然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唐猛叹了口气,他当然也听得出仇宿和将军的恩怨已经势同水火。喃喃道:“道不同,果然不相为谋,果然不相为谋啊!”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道:“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无名要取他性命并不是件难事,把他留下来,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仇宿道:“我本就不想杀你。你自废武功,然后跟着我一起看看蒋玉庆会怎么样死,这样我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唐猛惨然一笑,问道:“莫非这当中的仇怨真是消除不了吗?天心可鉴,天日昭昭,将军根本就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
仇宿冷笑道:“我从没见过天心,更不信狗屁天意。再说蒋玉庆这条命,还不足以抵我三十年的苦。”
唐猛没有说话了。
他转身,从马背的腰囊里取出他的银丝手套,慢慢地戴起来。
仇宿冷冷地盯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道:“三十年前你就不是我的对手,莫非现在还想和我动手?”
唐猛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不是。”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举手,五指成爪,猛然掏进自己的胸口。正是他的成名绝技“断金手”。
只不过这次用的对象却是他自己,断金手入心,就再无可能活着。
一个人要做出这样的事情几乎不可能,特别是高手更不容易。
唐猛却好像掏进别人的心口,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他喘了口气,慢慢地道:“这就是天心。”
血被手挡住,但是已经湿透了胸衣。
天心即人心。
他想让仇宿看到他的心。
仇宿冷冷地看着,他的心肠好像就是铁打的,没有任何感触。
唐猛慢慢地又道:“我死了,这个代价是不是可以让你们都不要再沾上血?”
仇宿道:“你迟早都是要死的,跟我谈这个交易没有任何意义。”
唐猛露出凄惨的笑容,他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变了太多,已经不再是他的好兄弟,可以肝胆相照,可以出生入死,可以情如手足。
他虽然错了,可是他却并不后悔。
他只是责怪为什么这个世道总是要让人变得太多。
若记当初年少时,不遭磨难与波折,浪湖波里泛轻舟,青楼旁边系义气,相逢便是欢笑日,何必辛苦渡劫波。
他依稀还记得当年三个人一起相聚的情形,也记得当年并肩战斗的情形。
仇宿接着说道:“你虽然死了,却一定会死不瞑目,因为你一定想不到蒋玉庆会怎么死,死得多难看?这一定是个非常精彩的结局,却只是对我而言。”
唐猛喷出一口鲜血,他的手还放在心口,像是要抚摸平那颗曾经受伤的心。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双目慢慢地合了起来。
不管是将军还是仇宿,他都不可能让他们沾上自己的血,哪怕只是道义上的,所以他只有选择他认为最好的办法。
很久以前,这就是个很悲哀的故事,只是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悲剧永没结束。
人生的悲剧似乎永不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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