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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  “为什么不去湖边?”克莉丝汀在一个午后提议道。  我的视线穿过钢琴落在她身上,她在沙发上舒展身体,一本书面朝下摊开在她大腿,深蓝色的裙子让她看起来如此的美丽,我只能飞速地瞥几眼,否则我就会挪不开视线,沉浸在赞叹里。  “埃里克?”  “嗯?”我把曲谱放到一边,“怎么了?”   她笑了:“没听我说话,是不是?”  “不啊,我听了。”  “是是是,你听了……所以我们要不要去湖边?”  “好啊,听起来不错。”我一边回答,一边把墨迹未干的纸页搁到一边。  “那我去换衣服。”  “换衣服?”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我总不能穿这个骑马啊。”  “噢,是啊……”  她走上楼梯,接着在栏杆边探出身子,顺滑的棕色鬈发从双肩垂下。  “我们还有香槟吗?”  “香槟?什么场合要用?”  “没什么场合,我只是觉得有香槟会不错,早上买草莓了吗?”  “买了。”  “行,等我一下。”  她看似全然忘记了前一天晚上,也忽视了我不戴面具这一事实,我过去有个调整面具的怪习惯,现在当我去调整的时候,只能碰到我畸形的皮肤,而不再是冰冷的瓷。  在这栋房子里,我的脸不复存在。  克莉丝汀  天气凉爽,太阳高照,白丝带般的云在空中舒展开,这一天绝对是适合骑马的。  “和我比赛吧?”我笑着,翻身骑上布利斯。  埃里克勉强笑了一下作为回应:“现在别吧……我觉得我该戴上面具。”  “附近没人,如果有的话,你把头歪过去就好了,不戴是不是感觉好一些?”  “没什么感觉。”  我半信半疑地叹了口气:“别谈脸了,否则你更难忘掉它。”  “我忘不了自己的脸,就像你忘不了你的脸一样。”  “等着瞧……来吧,和我比赛,布利斯很喜欢我俩比赛的。”  “你能和马交流?”  “不能,可我就是知道。”  “那榛宝说什么了?”他低头看了看那匹母马,问道。  “嗯,我看看……她特别喜欢你。”  “噢?”  “因为你每天都喂她吃苹果。”  “我没有。”  “我见过的!你表现得像是一点也不在乎她,可我发现你在觉得我听不见的情况下会和她讲话。”  “我没有。”  我笑了:“好吧,随你……湖快到了,你确定不想赛一场?”  他露出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随你。”  眨眼间,他便策马远去。  “埃里克!”我一边追他一边叫喊,“你该数个数先!”  他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实在是稀奇极了,不过也许是因为不常这样,这反倒为他增色不少,为什么呢,因为我从未在别人那里听过如此发自肺腑的笑声。  我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待我的……  我放慢了速度,滑下马鞍,榛宝在漫步,没有跑,我为了确保安全,把布利斯系到了树上。湖边的草地生长的是它们俩喜欢的那种草,因此它们都心满意足地在这边吃草,懒洋洋地闲逛。  “你为什么总是在作弊?”他躺在毯子上的时候,我调侃道。  “因为你的反应很可爱。”  “可爱?”  “你还会笑。”  “你也笑了。”  他缄默了。  “我喜欢你笑。”  他像是点了点头,接着打开了野餐篮。  “你还好吗?”  “为什么不好?”  “你看起来心不在焉,从今早起就是这样,仿佛在想心事,怎么了?”  他犹豫了一下:“当然是在想我的曲子。”  “你在谱什么曲子?”  他耸耸肩,我在毯子上坐下,发觉穿裤子比穿裙子舒服多了,他像我一样在这块红格子布的另一端坐下了。  我躺了下去,用手枕头:“你在谱什么曲子?”  “我无法描述音乐。”  “好吧,是暗黑凝滞的,还是轻盈明快的?”  “回家的时候,我再给你看。”  我们倒了两杯香槟,我说了会儿话,而埃里克的目光似乎越过我的头顶,定格在后面的什么东西上,我回头望了望,除了树木,什么都没有。他也转动着身体,尽他所能把脸藏起来。  “你好像心不在焉。”我从篮子里拿起一颗草莓,如是说。  他的视线与我对上:“没事。”  “没事?不对我坦白吗?”  他望向湖:“你一定……很想巴黎了。”  我朝他望的地方投去疑惑一瞥,摘掉了草莓叶子。  “巴黎?没那么想,我偶尔会想念吉里夫人和梅格,还有……我无法否认,我想念演出时的震颤感,不过我是真的很喜欢这里的生活。”  “我觉得你该……”这些话刺痛着他,他眼神绷直了,“回去。”  我脸色一沉:“什么?”  “你应该重新演出,暂时的。”  “埃里克,他们不会要我的。”  “我很肯定,你将引起公众的一场轰动,”他语气淡漠,看也不看一眼,就抓着毯子边缘,“他们会很高兴的。”  “怎么啦?你怎么提起这个了?为什么不想让我留在这里?”  “不想你留在这里?”他语调飙升,大声说道,“你……比起现状,你值得拥有更多。”  “值得?我所值得获得的东西不比其他人更多,我想留在这里,我喜欢这里。”  “你不怀念舞台?不怀念被全巴黎宠爱的时光?你不怀念更衣室被鲜花堆满的日子吗?不怀念英俊而年轻的男士们蜂拥来吻你的手?”  “埃里克……”我叹了口气,“你明白的,那不是我开口歌唱的理由,我唱,是因为我必须以此谋生,所幸的是刚好有一个兼容的职业。”  “可是现在你没这份工作了,你是不可能开心的,至少对我承认你一点也不高兴,而不是假装自己可以做个普普通通的妻子!”  “说的好像是你为我选了这条路!这是我选择的路,完完全全由我一人决定,如果造成了什么后果,那也是由我一人承担。可是事实是,我在这很开心,比在歌剧院快活多了。我享有着我所希望拥有的音乐,我要什么有什么,我有蓝天,门外就是自然的奇观,我也真心喜欢照顾小鸡,料理花园,我不要什么物质上的东西……还有你,在我身边……简直就是天堂。”  “天堂?”他轻语。  “我从来都没意识到,我有多么喜爱这样一种简单的生活……可是……”  “可是?”  “我确实很想念朋友们,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没办法再见她们一面。”  “有一班……列车。”  “列车?”  “从圣康坦出发。”  他不愿接触我的视线,手里揪了一片草叶,紧张兮兮地把弄。  “我不会离开你,你会受不了的,何况,见不到她们是我的错,我选择的……”  “曾经我放你走过,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受得了。”他的下巴紧绷。  “你想让我走?”  “不,不……你不想离开吗?”  “呃,我……不能够,我不能。”  “因为我。”  “因为我爱你……你被人弃置身后太多回了。”  “单独一人还好些,直到我遇见你。”  “那问题就解决了,我不走。”  我往嘴里塞了一颗草莓,做下了决定,他转过头去,脸上因为希望而焕发光彩,而我的脸色则微微阴沉。  他愿意让我去见她们了,想象一下啊!但是我不能那样做,和我分开,这会把他撕扯成碎片的,我很清楚。那劳尔呢?  “要来一颗吗?”我把一颗相当新鲜的草莓递给他。  “都是你的。”  “都是我的,那就算是我分享给你的。”我咧开一个笑容。  他接过了,我站起来做了个深呼吸。  “我永远也不会厌倦这里的美景。”我盯着空中小提琴琴弦一般的云朵,“噢!”  “怎么了?”  “没事,真的,我只不过……你偶尔可以把小提琴带过来,你之前都没带过。”  “那把小提琴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了,陪伴了我的半生,所以我是不会让它遭受风吹日晒的。”  “我想你说的有道理。”  “你想?”  “就是……我父亲很喜欢在户外拉琴,我常常开玩笑说他是在和小鸟比赛,可他说小鸟给了他灵感……我之前还尝试着像鸟一样唱歌。”  “吹口哨?”  “不,有点像……哼歌,声调很高的哼歌。”  “让我见识见识。”  “噢,我早忘了,而且我觉得对我的嗓子不太好。”  “可能吧……”  “我好喜欢穿裤子,这样说不会不妥吧?我希望女人们也能穿裤子,因为性别不同就得穿不同的衣服,实在是太蠢了,我能理解穿裙子可以显示出女性的端庄,可是穿裤子实在是舒适。”  “裤子不束缚吗?”  “束缚?裙子才是束缚呢,你试试看穿着裙子跑步,在裙摆下面系裙撑,噢,两者实在没有可比性。”  他暗暗笑道:“好吧,在这里你想穿什么穿什么,除非是去镇上。”  血液涌上我的脸颊:“不行。”  “你说了你喜欢裤子。”  “呃……我是夸张了些,裙子没那么差,要是我能天天穿裤子,我一定不会谦虚……但是我不能,那是不对的,我只是在需要的时候穿。”  他耸耸肩:“社会的规则对我们不再适用了,这是不是你说过的?”  “我经常说……我也相信这句话。”  我们静默地坐了一会儿,望着周围的美景,然后埃里克站了起来,像是要发言一样,他畸形的脸在太阳照耀下容光焕发。  “我要带你看个东西,骑上布利斯,跟我来。”  “看什么?”  “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不过你可能会喜欢。”  “如果我们比赛过去的话……我倒是乐意瞧瞧。”  “好吧,我觉得比赛过去和你跟着我过去没什么区别。”  “噢,你听见了吧,布利斯?”我抚摸着她的鼻子,“亲爱的,你觉得榛宝跑得过我们?”  收好毯子后,我们沿着去往镇子的路出发了,埃里克在我前面疾驰,不过我追上了他,在两匹马平齐的时候我笑了起来,没过多久他就又领先了,布利斯哼了哼,重新夺回势头,超过了埃里克和榛宝,毕竟布利斯年轻一些,仍像是一匹精力充沛的小马驹,她热情洋溢,带领我们冲到前方,扬起一路尘土。我回头朝埃里克笑。  “注意树!”他警告道。  我点点头,转过去,他说的没错,这边的枝干更低了,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希望他不要像对孩子一样一直提醒我。  我们来到岔路口,我减缓了兴致当头的布利斯的速度,埃里克赶了上来。  “榛宝累坏了,别跑了,就在那前面。”  我们来到丘上,阳光照耀下的,是一片明艳的芳草地,有着雏菊,蒲公英,矢车菊,薰衣草骨朵,令人眼花缭乱,它们都在和煦春/色中生长着。  “真美。”  鞍上的埃里克得意地朝后坐了坐:“你想的话,可以摘一些。”  “噢,我才不会在这片伊甸园里摘走什么呢。”  “伊甸这个比喻太过了,这只不过是一片草地而已。”  “一片在太阳下金光闪闪的草地,还布满了鲜花,噢,看!”我语调放轻,“一头小鹿和鹿妈妈,在林木线那边,看!”  “我看见了……”他语调轻柔。  “你不觉得这里有多美,是吗?”  “音乐是美的,除此以外的,黯淡无光。”  “那为何不回家,然后多享受享受和音乐呆在一起的时光?”我一边提议,一边调转过布利斯,“我想听小提琴,或许伴着小提琴来个二重唱?”  “如果你不介意就此回去的话。”  “不介意……不过我觉得布利斯还没跑够呢,她还是很激动,我先走一步。”  他点点头,布利斯急不可耐地出发了,我感受着掠过脸颊的风,阳光在初生芽的树枝枝条间闪耀,倾泻在土路上。  在微风中,我闭上了眼,睁开时,我的双眼因恐惧而瞪大,下一秒我的脑袋就和一根突出来的枝条相撞。  世界如灰烬一般熔解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躺着,埃里克正用一块浸湿了的手帕轻敷我的头。  我的视线朦胧,以前有这么多树的吗?埃里克为什么有两个头?  “你醒了,你醒了,”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你、你感觉怎样?”  我的呼吸很浅,我尝试着说话,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我的头……好痛。”  “我这就回去,驾马车来接你回家,”他的语调里仍有着一丝惶恐,“头上就敷着这块手帕,我马上回来。”  他把榛宝系在我附近的树上,接着骑上布利斯往家疾驰,我哭了起来,实在是太疼了。我的头把血液汩向耳朵,像小鼓一样振颤,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我的呼吸开始平复,可肺犹如被掏空了似的。  我把混沌的思绪集中在周围的美景上,以此来分散疼痛,祈祷着埃里克快点回来,不要沉溺于愧疚。至少一切都没被打破,除了我的一点点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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