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未融,皇后体恤众位妃嫔路上难走,便免了年前几日妃嫔的请安。 听说这个消息,人人称颂皇后贤德。般若是最高兴的一个,终于不用为了早上的请安,而大冷的天早早起床了。只是生物钟这东西也真怪,明知不用早起,但一到平日的那个时辰,她还是醒来了。 般若本是体寒之人,全靠房中的炭炉的热气,只是一夜过去,炭炉之中早就火灭灰冷,衾被的余温被她踢踢动动,越睡越凉,让人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她只得咬牙起来。 吃过早膳,不用去坤宁宫请安,般若正觉着有些无所事事。桔霜进来禀告,“主子,尚衣局送新衣来了。” “宣进来吧。” 不一会儿,桔霜带着个尚衣局的宫女捧着一个包袱进来,宫女向她请了安,“彩屏给王昭仪请安。” “请来吧。” “这些是什么衣裳?”桔霜问道。 彩屏打开包袱请般若细瞧,却是几件绣工精巧细致的新衣。 彩屏指着一件绣云龙纹的葫芦景补子的蟒衣,介绍道:“这件是正旦节穿的吉服蟒衣,用的是大吉利葫芦补子。想着昭仪主子这几日便要穿了,紧赶慢赶赶出来的。”她又指了另一件织金绣着珠灯景补子的蟒衣,“这件是正月十五穿的灯服蟒衣,昭仪瞧一瞧这戏珠龙,就一双眼睛就费了半日的工夫才成的,昭仪可合心意?”宫里的风俗,不同的节日穿不同的补子蟒衣,但一般过了灶王节,许多嫔妃就穿上身了,讨个新年的彩头, 彩屏原以为见到这样精美的服饰,这位王昭仪定会喜欢,谁知她却是淡淡地瞧了一眼,点点头道:“的确是费工夫的活。这大冷的天,劳烦你特意跑一趟。桔霜,送彩屏姑娘出去吧。”说着她向桔霜打了个眼色。桔霜会意,去小抽屉拿了银子送了人出去。 般若看着眼前的精美的华裳,却打不起精神来。昨日皇帝拂袖而去,她心中也不可能开心。在这宫中,美衣华服,□□脍细,衣食是不愁的。只是般若在想自己的生活究竟是为了什么?若说前几年在扬州之时,她为了生活而奔波,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细想生存的意义。而进宫之后,经过了近来的人与事,她不禁反思,自己被锁在这一方院落之中,只是为了和一群女人为一个男人争宠吗? 她承认皇帝的沉稳与睿智,若说自己没有半点动心是不可能的。但她不会因这一点动心而沉沦其中,交出自己的真心。说到底,她内心深处是个冷漠的现代人,她从不相信什么生死契阔的爱情。从前谈恋爱自己尚且留有余地,而分手,心里的确会难过一段日子,但爱情不会是生活的全部,转个身,也许就会开始另一段恋情。所以让她和别的人去争去抢一个男人,她发自内心的鄙视这样的自己。所以这宫中的生活对她而言更多是迫不得已的无奈。 “主子。”轻枝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进来吧。”般若整了整衣服道。 “主子,龙贵人打发人来,说请了几位主子贵人一起去降芸轩喝茶,问主子要不要过去。” “喝茶?”般若心里很乱,根本不想见那么多人。“你就说我不在,就说我出去逛了,不在宫里。” “是。”轻枝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般若想了想,前几日便听说后面梅林的梅花开了,却一直不得空去。今日左右无事,自己也不想见人,倒不如趁这机会去走走。 她外面披上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的鹤氅,带着桔霜往偏门出去了。 出了洗泉宫,才发现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大地被洁净的白雪所覆盖,显得那样的纯净无暇。 走了一会儿,便见前面一排低矮的粉墙,绕过墙便是那片梅林。 般若想独自走走,便回头吩咐道:“桔霜,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主子一个人进去?若有什么事,只怕……”桔霜不放心。 “不妨事。这边离洗泉宫又近,我若有事回来也方便。更何况在宫里,怎么会有事呢。”桔霜见她坚决,不敢违命,只得答应了个“是”,但也不敢回宫,只在墙外守着。 般若拢了拢鹤氅的毛领,慢慢地往梅林深处走去。 林中有成片的红梅开得星星点点,枝头上犹积着残雪,却似琼枝玉叶一般,格外剔透。雪后的红梅风姿绰约,盛开地娇艳妖娆。而间中夹着几株白梅树又不同于红梅的娇美,花瓣似白玉雕出的一般,即使在寒风中摇曳也仍是凛冽有风骨。 这次的雪下得时间长,积得颇深,再加上这梅林偏僻,少有人来,更是寂静。偶有几只过冬的鹊鸟飞到枝头之上,婉转啾鸣。 忽然远远有一阵悠扬的乐音传来,若虚若幻,似有似无。般若不由停下来侧耳倾听,象是有人在吹萧。 在扬州时般若曾在教坊司中听那里面的女孩子吹过洞萧,那时的萧声婉转悠扬,如怨如慕。相比之下现在听到的萧声少了幽怨,却多了一份含蓄而深沉,似乎吹奏者心有愁绪,却又不敢说出口,只能通过绵长而悠远的乐声表达了出来。 听着悠扬的萧声,般若被勾起了心事,不由地循着乐声寻过去,只是积雪未扫,不知路之曲折,她拎起裙角慢慢地找了过去。眼看着已是梅林的边缘,终于般若瞧见一个男子站在一棵白梅树下,正在缓缓吹着洞萧,只是他的身影背对着自己,看不到相貌。看穿着,男子外面一件灰色裘衣,下摆却露出一点宝蓝色曳撒的折边,看上去不象是宫中乐师的打扮,只怕是哪位皇亲国戚。般若想到自己偷听对方吹曲,对方又是一个男子,被人发现就尴尬了,她想了想便绕到一棵梅树后面默默地倾听曲声。 一曲终了,般若还沉浸在萧声的情绪之中。只是等了好一会儿,再没有听到那人再吹,她刚想回头,忽然听到有人唤道:“听了这么久,快出来吧。” 般若看看四周并没有人,不知是不是自己被发现了。她想若真的被发现了,那就大方一点回应就好了。便转过头想看一看对方是何人,不防与对方打了一个照面,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了声:“是你。” 男子见是她,笑语吟吟,“你怎么在这里?” 般若有些尴尬,僵硬地指了指身后的梅林,“闲来无事,便来这梅林赏梅。王爷,怎么在这里?” 这男子正是那周王朱橚,般若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遇上他。 周王眼中含笑,“我也是闲来无事随便逛逛,没想到遇上了你。” “哦。那可真是巧了。王爷的萧吹得真好,我竟听住了。” 周王笑道:“觉得好听?那不如去前面找个地方坐下来,我慢慢吹几支曲子给你听。” “啊?”般若有些怔愣,自己的夸奖只是没话找话,没想到周王竟顺竿子接了下去。“我知道前面有座宫室,只怕如今也无人居住,咱们就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般若不知如何推托,只能点了点头。 般若之前虽然心里责怪过周王,但也是因为自己真心当他是朋友的却被对方欺瞒所致。不过听皇帝说周王为自己所做的事后,她的气也消了一大半了。今日的偶遇,对方还是谦和有礼的样子,她也没了脾气。 般若随着周王左转右转,走出没多久,便见前面有一座小小的宫室,地上的积雪平整,只有几只鸟鹊的爪印,外墙斑驳破败,果然是无人居住的。 周王走上台阶,用力一推门,厚重的大门发出吱——嘎的声音,显然是许久不曾开过。“进来吧。”周王招招手。 般若拾阶而上,只见里面的地上散落着一些物事,杂乱潦草,不仅是没人住,应该也许久不曾打扫。 周王推开东边厢房的门,幸好里面还算干净。般若跟上去,见他寻了个掸子将椅子的灰尘掸净,又熟门熟路地找了个木盆接了些雪水将桌子擦净。 “坐吧。” “真看不出来,您身为王爷,居然会做这些事?”般若见他做这些家务事干净利落,不象是第一次干的模样,不禁好奇地问道。 “你以为王爷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吗?告诉你,我会的事情定比你想地到的多。”周王摇头失笑,看着般若两手空空,又问道:“是不是又没带手炉。” 般若不好意思地点头。她怕冷,但又没习惯带手炉。 “你等一等。”周王走到外间从一个柜子里翻出一个小炭炉,幸运的是还有一小包炭。 “王爷怎么知道这里有个炭炉?” “我曾在这里住过一阵子。”周王从腰上的荷包里取出火石点了火,炭火很争气地点着了。“我离开后应该没有别人再来过,所以东西都还在。 “你住在这里?”般若诧异,看这里的环境就是个冷宫的模样,他堂堂一个皇子,一个王爷怎么会住在这里。“这里如此简陋冷清,王爷怎么会住在此处?” “好几年前的事了,其实这里也不错,安安静静的。”周王微笑道。当年幽禁在此处的时候,其实他并不以为苦,虽然没有自由,但心情却是放松的。 般若静静地看着他,说这些话时他是真诚的。若是好几年前的事,岂不是先皇在位的时候,据说先皇是当今皇帝的侄儿,看样子当年叔侄之间的矛盾不一般地深啊。 周王将炭炉放在般若的身旁,才坐下来,“那日匆匆见你,不曾问你在宫里过得好吗?” 面对周王真挚关切的眼光,般若知道他是真心的关怀,也不想与他虚伪客套,“我也不知道。其实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若我要的是衣食无忧,现在就过得很好,穿着最美丽的衣裙,吃着最精美的食物,不需再为生活而奔波,好象过得还不错。” 周王怎么会听不出般若的潜台词,锦衣玉食对有些人来说便是好日子了,但对有些人来说,若能自由自在的生活哪怕只是吃糠咽菜都是很好。从前的玲珑,现在的般若只怕都是后者。当年的玲珑愿意留在宫中,不是因为奢华的生活,尊贵的身份地位,而是她的心愿意为某人留驻。但如今的般若,她的心却不在此处。 “希望你有一天会明白皇上的心意。”皇帝对般若绝对不可能做到放手的,所以她向往的自由生活是不可能得到的。他艰涩道:“你该知道,我皇兄对你和别人不同。” “也许吧。”想到昨日皇帝拂袖而去,“只是皇恩浩荡,我只是一介普通的女子,只怕无福承受。就象一个中暑之人,最需要的是清凉去痧的药物,但你一味送他人参鹿茸这样的补品,你觉得他会怎样?” 周王唯有苦笑。 再说这个话题也于事无补,般若不愿再谈下去,便道:“王爷不是说还要吹曲子给我听吗?” 周王点头,“那你想听什么曲子?” 般若想了想,“我也不懂,只是不要太悲伤的就好。”人生已是艰难,她不想再听伤感的曲子,徒惹伤怀。 周王沉吟片刻,取了萧来,轻轻地吹了一曲《碧涧流泉》,这首曲子清澈自然,如清泉慢慢流趟在山间,潺潺细声,简单而无忧,般若也放松下来,让内心宁静安详地沉下来。 光影转换,随着乐声慢慢地流淌。 转眼便是除夕,各宫妃嫔早早地打扮了起来。般若也不好太过低调,如果人人精心打扮,独自己散漫,那也就是变相地高调了。她只希望泯于众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轻枝给她梳了一个望仙髻,“主子,今日是除夕,可要带只闹蛾儿?” “宫里也戴这个?”般若原以为戴闹蛾儿只是民间的风俗,没想到宫里也是如此。 “是。宫中的女子人人都戴。”轻枝笑道。 “那便应个景吧。”般若点头。 只是民间的闹蛾,多是包金或银质、铜质的,再穷苦一些的女孩用的是铁丝,上面以绫绢制成花朵虫草模样,宫中的闹蛾皆是纯金所制,嵌以宝石等物,价值斐然。 梳洗罢,看着时辰也不早了,般若便带着轻枝、桔霜两个往乾清宫去了。 几日前的大雪如今都已融化,看不出半点痕迹。天色昏昏,铅灰色的云层重重,才到近晚时分,却已昏暗。所幸宫中各处点上了灯,一路走来倒也赏心悦目。 “主子,前面象是郭昭仪。”桔霜眼尖,轻声禀报道。 般若也瞧见了,见郭昭仪一行人走走停停,便几步走上前去和她打了声招呼。 郭昭仪刚进宫时,听说般若是商家女出身,很是瞧不起她,但这半年相处下来,发现她为人处事颇为不俗,并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市井小民,印象大为改观,倒也很喜欢与她相交,便微笑道:“王昭仪也这样早。” “早?不早了。不是说酉时一刻到席吗?咱们到那里应该也差不多时间了。”般若疑问道,如今已近酉时,走过去应该也差不多了。 郭昭仪掩嘴一笑,“王昭仪真是个实在人,说是酉时一刻,但正式开宴只怕要酉时三刻,而皇上还要在保和殿宴请文武大臣,只怕戌时正能到就不错了。” 般若恍然大悟,就象她从前参加婚宴,说是五点半开场,但有些大人物不到,一般等新郎新娘没个六点半是不会开始入场的。 “那郭昭仪明知这是惯例,怎么还这么早过去。” “今天只怕会见到许多人。我左右无事,早些过去瞧瞧热闹也好。” “今天很热闹?除了咱们姐妹还有别的什么人不成?” 郭昭仪诧异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听说今日不止咱们,还有各地回京的藩王与王妃都会参加。” 般若摇头道:“那我是真真是孤陋寡闻。”她又想到,若是藩王都参加宴会,今晚不是还会遇到周王。虽然之前挺生他的气,但那日梅园相见之后,她早没了气,甚至内心深处还是把周王当成信赖的对象。不知为什么,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周王是真正关心她的人。 二人慢慢悠悠地逛到乾清宫,果然只零零落落来了没几个人。二人与几位相熟的嫔妃打了招呼,才在位子上坐下,她的位份不高,离主位甚是遥远,她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就象开会,除了爱表现的员工,哪个都不愿意坐在老板附近。 郭昭仪坐在她的上首,转头过来问道:“离开宴尚早,可要来碗梅子泼卤茶?” 般若摇头拒绝了,“吃饭前不宜饮太多的茶水,只怕与肠胃不宜。”郭昭仪想了想也把杯子放下了。 般若第一次参加这样隆重的宴会,一双秀目慢慢地打量四处陈设。开阔的大殿中四处点着儿臂粗的蜡烛,照得殿内灯火通明。最上面的金丝楠木案桌面南而设,定是皇帝的御位,右边略后一些也设了一张略小一些的案桌,应该是皇后坐的凤位。 “王姐姐,你也到了。”般若回头一看,却是陈美人与龙美人两个。不由笑道:“你们也到了。” 她二人正好坐在般若下首,安宁便拉着她咕咕叽叽说个不停。 慢慢地几位低阶位的妃嫔都到了,后来又进来几个生面孔的男女,看服饰应该是几位藩王与王妃。 陈美人轻声道:“你们瞧,何婕妤也到了。”几个人同时转头过去,只见那新封何婕妤由两个宫娥扶着,慢慢地进来了。何婕妤看上去气色还好,只是双手一直护着那根本看不出来的肚子上,众人看在眼里心中各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何婕妤容貌只在中人之上,再加上一直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并不惹眼。只是如今身怀龙胎,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她的心里实在是近于惶然。 不过开宴的时间真如郭昭仪之前所预测的一样,直到酉时三刻,皇后才姗姗来迟。与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穿得是真红大袖衣红罗裙的王妃服饰,与皇后态度亲密。而皇后对她也多了几分宠溺温和。般若心中讶异,不知这女子是何许人也。 “这是何人?”却是龙安宁轻声地问出了口。 郭昭仪也不知道,并没有搭话。般若想了想回头看了看立在身后的轻枝,轻枝会意,附在她耳边道:“那位是代王妃,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 般若点头。 等皇后入了座,众人起身向皇后请了安。 皇后今日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深青色饰红边直领翟衣,持重威严。她命众人入了座,因皇帝未到,她便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召了乐伎上来奏曲。 “周王、汉王驾到。”门外的礼乐官通报进来。 没一会儿,周王朱橚与汉王朱高煦进来,向皇后行了礼。他二人是从保和殿的国宴上过来,众人便知皇帝即将到了。果然,又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只听门外的礼乐官通报,皇帝与太子驾到。所有的人闻声都站起来恭迎皇帝。 只见皇帝龙骧虎步地进来了,待众人三呼万岁之后,声音洪亮地命众人平身。看样子今日的国宴很愉快,皇帝的心情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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