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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兴三年八月初六,我在家中静待哥哥归来,可未至黄昏,杨符忠传旨入府。  霍鄣御前请婚,皇帝当即定婚日于八月二十六,同命太常与宗正以大长公主仪制为我备嫁。  几日里,宫中赏赐不断,京内外的贺仪更如流水。  重重厚礼之中,独不见阙墉关的那一份。  出嫁前一日,我入宫谢恩。  雨落空阶,秋意深浓。姐姐含泪拥住我,“阿珌,此去艰险难测,无论何种境地,你切记,定要保得一身周全。”  随霍鄣出武城公府时,我恍恍然仿佛还在寿懿殿,庄太后的笑容似喜还忧。  身侧人缁衪纁裳爵弁赤履,从前与他一并现于眼前的总是血腥与杀戮,此时他的面容这般真切,我却依然如堕梦中。  武城公府中,哥哥与他对视的目光我是看到了的,不久之前,他也曾有那样的目光。霍鄣封王礼那日,他归家后我问他见到霍鄣可否辨其心,他不答我,只紧握着圣旨以那样的目光看着院中的高台。  我出府时哥哥只笑看着我,却是无话,他眼中的不舍我如何看不出。我曾承诺要助他,可今后若要助他,唯有倚仗旁人了。  连日来武城公府何等煊赫,而这六座九枝灯映亮的居室中仅有一座紫檀木镂雕娲皇十二扇围屏奢华至极。  脊背强强挺直,心思却已纷乱。他已封王,依礼制原只需于王府前迎我便可。他既往武城公府迎我,却于众宾前无甚悦色,这般举动,不知今晚会否弃我一人在此。  房门有轻轻开阖声,我抬头,房中灯火明亮,满室红帷竟映出他眼中有隐约暖意。合卺,结发,仆侍尽退出。霍鄣浣手,我忙起身递上巾,他接过擦了,竟又出了去。  一字未言便将我独自留在房内,他竟这般厌恶这桩婚事么?以他今时今日的权位,若是不愿,他何需御前请婚,何需费这周章,又何需给我这样的难堪。  房门又是响过,霍鄣笑看我一眼将手中笔墨置于案,“我还未及拟谢恩表,你先歇下。”  连谢恩表都没有备好,也不知他是刻意还是无意。霍鄣拂衣坐于案后,我亦对面坐下,“我还不倦。”  我看他仿佛不以为忤,便取过墨丸研开,却脱口道,“你没有书室?”  他已展帛取笔,蓦然抬头竟似怔了怔。  方才还怨他给我难堪,此时他归房来写谢恩表我还要想这许多,也是无趣。我忍不住笑道,“你自去写,我不扰你就是。”  他却是轻笑,“郭廷近日无暇顾及书室,里面的书还少了几卷,明早送来后便可用。”  今日的仪仗是郭廷领上骁军护卫,原本的嫁娶喜事,被上骁军的浩浩军威一扰,更像是远出中土的和亲仪仗。听他这般说,这王府内当是郭廷理事的。王府内诸物皆是新备,他近日常在武应关,想来这场仓卒的婚事中最耗心力的是郭廷。  无意间抬眼,他的笔锋雄健刚劲,却偶有一笔宛若云中蛟龙无所束缚,纵然是见过许多劲健遒俊的名帖,竟无一有这篇字一般的复杂光华。  心里却是沉沉的一冷,这字迹果然与那些年里送来的帖不同。  “我的字似蚓蛇?”  抬首只见他目光淡淡,我笑道,“这样的字用刀笔刻在简上更好。我学过制简书,改日制与你看。”  他将笔递过,眼中起了笑意,“会写么?”  陡生了一丝羞恼,我接过笔将谢恩表仿写于案,他将灯移得近了些,“有几分相似,还会什么?”  过往从来只见他容色冷肃,此时错金博山炉中溢出的缭绕烟雾映得他眉目柔和,我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恍惚竟有失神。  忽觉耳后发热,我忙去取了布帛,“除却犯律作恶,余者大体知晓一二。”  他愕然,“你倒不谦逊。”  我不由莞尔,擦尽了案上的墨迹笑道,“犯律作恶我也略通。”  他低笑,须发廓边泛出的点点青晕。  这样的男子,只用四年便从低微武将一步步位极人臣,再不须也不屑于潜光。  点兵礼前哥哥曾道,霍鄣汹汹归京,御史中丞庞宜斥袁轼纵恶,弃冠于相府拂袖而去。  当年刘道业为乱之际田议病故,袁轼授意之下庞宜为御史中丞。庞宜恪勤守正,向来尊崇袁轼,便是袁轼日渐失矩之时亦不时规劝袁轼。对庞宜无论是保是弃,或是持中不言,袁轼皆是害多于利。  袁轼虽未问罪于庞宜,但他的持中不言便是弃了庞宜。若他保庞宜,我还敬他几分。袁轼从前沉稳,近些年的言行却愈发失当,眼前这人又已逼得他不得不弃子以求稳,他必将渐失人心。  他的身上酒气浓重,醒酒汤送了进来,我取过未送到唇边却被他接去饮尽了,又取过那道谢恩表,笑道,“你先歇下。”  案上的膳食已凉,想他在外面许是只顾着饮酒,便唤了姵嬿撤换过,可候了许久也不见他归来。  这两日里我已是乏极,昨夜又是彻夜未眠,稍得闲暇已难敌倦意。伏案似梦似醒间隐约觉得晃动,转过头,霍鄣拉过锦衾将我拢得密实,“睡吧,明日还要入宫谢恩。”  他翻身过去,我再抵不住猛烈袭来的倦意。  这一夜睡得极沉,醒时天光已是大亮,霍鄣却不在身边。  我忙起身唤进姵嬿,“什么时辰了?”  “已近辰时了,家主早早去了后园,郭廷在房外候着呢。”姵嬿捧衣笑道,“宫里传谕来,陛下风寒今日休朝,家主与王妃依时入宫谢恩便可。”  对镜挽过发,镜中人容颜未变,却分明有什么不同了。  姵嬿捧过冠服近前,我站起轻轻挡了,“早膳后再更衣不迟。”  素衣简饰出房,随郭廷穿过庭院至一间房室外,他开了房门,道,“早膳已备好,王妃请入。”  我侧首看着郭廷,他略疑惑,“王妃以为何处不妥?”  我蓦然轻笑,“仲朝,许久未见了。”  昨日之前的最后一次见他,是上平那亭台之外,他刀指向我。  怔怔过后似豁然明了,郭廷后退一步微微垂首,肃声道,“王妃请入。”  我忍不住笑,踏入房,又是怔住。这是书室,霍鄣竟在书室用膳。  家中那些年里,我便是入了父亲的书室也能止步在此处的。  身边忽然有人走过数步又回首,霍鄣笑道,“进来。”  书室外间的案上不过三五清淡菜式,昨日劳累了整日并没有好好用过一餐,这样的素简食肴倒十分养脾胃。  从前家中一应膳食皆比对着宗亲规制,近旁又有仆侍侍奉,当真拘束得紧。此时房中只我与他二人,一餐也是轻畅。  餐毕,霍鄣并不唤人收去,只站起了笑看我,“这里不比武城公府,若需增置家器,令郭廷去备便可。”  我四下看了看,帘后有满满一壁的书卷,粗粗看过去,大都是百家典籍,却没有兵书。随手抽出一卷,竟是《九州翔志》。  十三卷的《九州翔志》表哥寻了近十年也只是集齐十一卷,唯有襄州与道州各少了一篇。细细一数,他这里竟是齐全的。我寻着那两篇,随口道,“你平日都在这里用膳?”  他在身后轻笑,“武人粗莽,起居亦无矩。”  想来已惯于沉寂,他的家中并不像朝中文武有那样多规矩。此时果然并不见有女眷来,连霍融也不在。昨夜看着那卧榻还总是心里发闷,他话中又有独自一人之意,我抽出一卷笑道,“看似有些年月了。”  “我闲暇时会读一读。”他自我身后伸手亦抽了两卷书,“这《九州翔志》是郭廷集来,你要寻襄州与道州的两篇?”  听来他是知晓这两篇是已散佚多年的,我忙取过逐一看了,忍不住长叹,“想了这许多年,终于能读到了。”  他似微愕,“许多年?”  我看着两卷书欢喜难抑,“表哥寻了多年都没能寻来,待我临写了送给他,他定然自愧不及郭廷。”  手中的书被取走,霍鄣略读过,笑道,“郭廷会不时集书回来,你慢慢去读,不急临写。”他抬眸笑看着我,“家中书多,或许还会有他没读过的书,你可一并临写了给他。”  心口骤然一软,又似有鸿羽轻抚过,微微的发痒。  我忙夺回书绕开他,“我去更衣。”  更衣过后姵嬿自去监看备午膳,我见时辰尚早,便取了道州那一篇来读。这一读便忘了时辰,直至姵嬿急匆匆进房已过了巳时,霍鄣竟也未有催促。我出房时,霍鄣更衣已毕,正在院中与郭廷低语,似已候我许久。  进宫后霍鄣往乾正殿去,我入寿懿殿依礼参拜谢恩,起身时却见庄太后讶然怔怔。姐姐亦端详我许久方笑道,“这样的装扮,我也近乎认不出她了。”又道,“再迟一个时辰便可用午膳,王府中的膳食合你的脾胃么?可要在宫中用了午膳再回去?”  姐姐的话中大有打趣的意味,若是从前,留在宫中用午膳也无不可,只是今昔已不同往日,我俯身道,“未能依时入宫谢恩,乞太后太妃恕罪。”  “果然是不同了。”庄太后莞尔,招我近前,将一枚雕纹玉韘戴在我的指上,“这是舍弟在峥儿即位大典那日送来的,听闻是一位和赫王子妃的珍爱之物。此前宫中赐予你的贺仪都是依礼制择出,皆是俗物,这玉韘新奇罕有,便转赠与你,聊算我们庄家的一点心意。”  原来庄逊曾回京,我竟是不知,更未曾相见。未得见也好,那时我若见了他,也不知当与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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