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而代之…… 这四字寒意彻骨,哥哥竟如此猜忌他! 拂衣起身缓行至窗前,推窗,清风入室,他轻笑了,“阿珌,他若当真有拓土八极之雄志,你以为他会甘为人臣!王定虏,帝彰威。这句谶语当年应于孝武皇帝,岂知今日不会应于他!” 那是我幼年时便听过的谶语,立国百年后孝武皇帝即位,此谶语天下无人不知。也因这一句谶语,文臣谏言武将请战,言大漠狼心日盛,惟有诛尽和赫全族可安天下,誓要覆灭和赫。当年孝武皇帝即位未久即数度北向用兵,使和赫长久不敢犯边。 哥哥的低语似含着冬日的凛冽寒风,“高皇帝出于长州,以军功起,于乱世征伐,至立赵氏宗社不过经三十余年。今日同出于长州的霍鄣已有当年高皇帝之势,更已有取代之力。我朝立国仅百余年,朝堂内外有此猜测者定非仅我一人。但前朝哀帝昏庸,陛下虽年少却有高皇帝雄烈之风,必不许霍鄣异心谋国。再者,孝武皇帝彰威和赫并非为竟陵王时却是在他即位之后,而霍鄣若夺赵氏宗社,这谶语真正所应之人便是他。” 他负手转身,“手握大军胁君夺权,他若有族人,定然已被尽灭。我已传信往江东,臻表兄近日将入京迎你往江东去。他入京前,你会因旧疾反复在家中养病。阿珌,我不许你的一生误于叛臣之手。” 朝中多方之势交缠,当年先帝赐婚我与霍鄣,亦不过是为权争加一道制衡之力而已。 双手在袖中交扣了指尖,凉意分明。 “我与他是受先帝赐婚,若他不退婚,若陛下无旨,这婚事便不可逆,你便是刻意拖延也拖不得太久,此间你可确信能断去他的异心?他已有取代之势之力,你们如何断去其势其力?若他尚无异心,你强行将那句谶语落于他身,是要陛下如先帝待江亶一般逼他谋逆继而一举灭之?若他有心,他会像江亶那般为你们轻易左右?”我轻叹,“请表哥归去吧,我若此时离京,不止是轻侮了他,更是轻侮了先帝,陛下也不会容我。” 此前他不提成婚也不弃婚,可若是他归来后弃了婚事,京中也无人会娶我了。忽然觉得可笑至极,我的一生,先帝只用一道诏书,一句“我至信你”便轻而易举地毁去。 我起身,与他临窗并立,“哥哥,前朝亡国的根源不是异族入侵,是强室争锋,是皇室操戈,是天灾,是苛政引出的民变,还有,是前朝厉帝与哀帝无力掌控兵权。高皇帝能存身于强室与皇室间更手握兵权,至后改朝立国,无人可逆他国策。这样的雄主,已数百年未见。 可其后呢?朝局自孝宣皇帝至今的衰乱你或听闻或亲历已是不少,这些衰乱的根由你自己都可历数十余。这百余年的国运苦撑至此时已极艰难,数十年前皇位的频频更迭已是末世之首兆,若无齐王与孝武皇帝天纵雄烈,我朝国祚或不如前朝长久。 从前哪一朝不是盛极而衰,何况我朝便是太和中兴亦不如前朝十年治世那般强盛。当年孝武皇帝亦深知此,方未允朝臣岱岳封禅的奏议。你说他已力坚威盛不会心足于一个大司马,是以便是无你,他的封王也是迟早而已。你既知高皇帝以武立国,又何苦不愿面对有人会重演高皇帝旧事。” “明知逆臣意欲谋国而不阻非人臣所为,武城公府亦必匡扶社稷。便是齐氏无力独扶将倾,亦定当助朝廷寻得扶挽能臣。”哥哥敛眉肃声,目光却是含了几许哀痛,“阿珌,臣节不可失,你当谨记!” “即使你为他奏议封王是欲以此举以致治,可陛下会知晓你的心么?便是知晓,便是允了异姓人封王,只怕皇室已不会全心信任你。你明知汪溥死于太过远谋仍重蹈他的旧路,你可想了齐氏的退路?而你从前并不信谶语,亦从不曾只以意欲二字这般武断论人事,这样无端的猜疑于他也是不公。”我反握住他的手,“封王之议已出,你已是进退维谷,若退而求来日便难自主。前路虽未明,可我这微薄之力尚能助你不使你过早坠入纷争,亦可暂且保全齐氏。若他弃我,我可往江东去真正静心游历,你亦可全心于朝堂。” 哥哥骤然慌乱挣脱我的手,我忙按下,轻笑了,“你不必顾虑我的来日,我更期盼可入阔美江湖。” 江湖之美远不可及,朝堂已见纷纷。以行速算来霍鄣早应于□□日前到京,可此时他以防水患为由驻兵汉宁以军士之力修堤。 七月初四,阙墉关与上靖关军报入京,和赫月余里调兵频频,已有陈兵边境之相。 朝廷的权争终于引起了和赫的注目。 霍鄣迟迟不归京,和赫北向虎视,哥哥亦称病不出。 温安奉谕召我入宫时我始知峣儿与庄太后先后着了暑气,于是接连三日入宫助姐姐照拂庄太后与峣儿,离宫之时总是黄昏时分。 午前姐姐往寿懿殿去,皇帝入延清殿时峣儿睡得正熟,峣儿圆润的面庞极惹人喜爱,他轻轻触一触,轻叹道,“还是九弟最有福。” 听闻皇子之间多疏离,而皇帝一日两次入延清殿关切着峣儿的病情,难得他还有这份兄弟情意。我低声笑道,“殿下此前有先帝赐予的福祉,今时与来日有陛下爱重,便是他更大的福祉。” 他坐定,又是叹道,“他与四弟已封王,当有封邑。但朕想着先帝诏书中并未赐予封邑,朕亦不便过早赐予。待将出宫立府,朕会在长辰宫近处为他们敕建王府,如此也可时常相见。待他们各自成婚,朕再赐封邑为贺。” 此前皇帝每见我总是欲言又止,他此时有意提起封王也好,我将峣儿交与疏桐抱回内殿,“封邑也只是为二位殿下的衣食,二位殿下在陛下身边已是衣食无忧,有无封邑并不要紧。” 命宫人向冰鉴中添了新冰,我调着蜜菊汤,“入秋了,陛下少壮之体难免火气盛,陛下当心圣躬。” 他紧抿了唇,唇角一点泛白的疮口仿佛扯痛了,“太医制的药我已用下,无大碍。” 他向来不喜食甜,我摇头笑道,“我在上平曾遇一伤医,他常道平日适当以饮食进补便不必时时用药,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另取了菊汤调好尝过,“已有些苦了。” 他面上微红了,菊汤饮得倒像是比药还苦。我接过空盏,听他道,“姑母读过史籍么?” “史籍中亦有不详实之处,”我又添过菊汤交与他,“如焦法之乱,史籍中只道是起于蝗祸,而焦法曾受的诬罪私刑却只字未提。自县令府至刺史府,多少人为谋私利而无视君国律法,惹出民乱便要天子不得不杀戮子民。陛下所需当是忠臣良将,而非党同伐异之辈。” 焦法之乱的根源何尝只是那些州郡官吏,但我只是言尽于此,触及国本的言辞断不能在皇帝面前说出。 菊汤早已饮尽,他按一按唇角,敛眉叹道,“我已御宇数载,可仍不知当如何治国,还请姑母教我。” “不要触那疮口,否则汤药会用得更久的。”我虚挡落皇帝的手,笑道,“姑母是女子,岂会懂得治国。若是陛下如此问广陵郡主,我是断不敢妄言的。但方才是峥儿问姑母,姑母便将先帝从前的训诲之言说与峥儿听。朝中贤士多闳言崇议,陛下再入明德殿可问一问乔博士。” 出宫后,一身汗湿。 哥哥再度入朝会那日,袁轼终于议起霍鄣封王。而此时,霍鄣已出武平。 当年高皇帝明悉前朝皇室诸王耽于不纳赋与丰厚食邑所积享乐之资以致强室为祸而不能压制,且历朝诸王间争位频频更不利于朝廷稳固,故而定嫡长制,同定有宗法数十则,是以这百三十余年里皇室诸王不足百,而今时不过十余。 立国至今,仅有高皇帝的两员大将凭借赫赫战功受封为王,无封邑却得恩赐嫡长子世袭公位。至孝明皇帝即位,二将后人自请退居于侯位且后世依制降位三代而终,可至太和七年连胤嗣的伯位亦被削去。 这赵氏宗社的第三位异姓王,无封邑而享皇室王礼,同加封大司马。同为三公的丞相赐封宣平公,御史大夫赐封颍阴公。 “昨夜萧歙奉诏谕入军,他当即便入了武应关,”哥哥紧一紧我的发冠,长叹,“已是半分忌讳也没有了。” 背上已浮了汗,胸口却并不觉得暖,我垂眸轻笑,“弘丘王,当真是个好封号。” 哥哥拂落肩头的落花,“袁轼言者,改鸿丘为弘丘是尊崇之意。” 今年已没有心思摘花制蜜,可惜了那一树繁花。 长州世出忠臣良将,亦曾数度有雄主以长州为根基征伐立国。而长州之北的上靖关为北上要塞,直至前朝,中土进军大漠常自鸿丘发兵出上靖关。 当年孝武皇帝北震和赫之后,历来有良将守卫的上靖关只有一次被和赫攻破,那一次,鸿丘被屠城。其后,上靖关再未经战火。但长州太过紧要,上靖关与鸿丘若有变,京城顷刻危殆。 鸿丘有数百年的根基,袁轼若当真尊崇霍鄣,以鸿丘所属之地也可有更尊贵的封号给他,何需定下这从未有过的封号。我忍不住冷笑,“袁轼这般折辱他,迟早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我朝以武立国,依祖制,历代嗣皇须于改年号后的首个八月朔日率文武诸王于太昭山下点兵,燃烽火告四境,边疆亦燃狼烟与京师遥遥相应,其后便是五年一次点兵。 咸平四年,先帝于京乱过后一力整顿民生,八月的点兵便悬起了。亦是因着战事,光兴年的首次点兵礼延迟了两年。 未待至朔日,八月初五,皇帝于神武台点兵犒军。 我依旧一身少年青衫在太昭山北峰远远观望,那处依太昭山之北而建的武应关驻有下河营,是京城各处驻营的至重之地。 召他速归京的圣旨传出后,他虽领了旨,行军却仍是极缓。昨日暮前大军抵京外,驻军不动,而后萧歙入军,他当即便入了武应关。如哥哥所言,已是半分忌讳也没有了。 午时三刻,战鼓声声高亢肃穆直入长空。鼓歇,校场之西旌旗蔽空,两千步甲营军士重甲佩刀,铮铮战靴严整肃杀。 相距虽远,我仍可分明辨出上骁帝师主将大斾之下那人气势之凛然凌厉分毫不在当年父亲之下。 及至神武台前,霍鄣按辔勒马,两千铁骑决然肃立,立时无声。 天地失色,风亦凝滞。 下马,解剑,叩拜,接令,诸项如制。霍鄣反身南面而立,“吾皇威武!” 荡于山关的这四字遒劲有力,远远传过来犹觉震慑人心。 日光照破阴云,三军随之振械高喝,“吾皇威武!” “吾皇威武!” “吾皇威武!” 这四字轰得耳内大响,身侧的解季一步踏上前,亦是失色。 烽燧烟燃,鼓声再起,旌旗猎猎如沸,黄沙中金戈铁马烈烈趪趪,随将令所指次第演练锋矢与冲轭等阵法。最末的啸霄骑未演练阵法,却仅凭纵入校场便令我远在山中亦觉有黑沉杀气扑面。 我曾亲见嘉正四年的点兵,因不能入武应关,哥哥借经别院于太昭山北峰的半山间寻了开阔处,早早与我入山观望。 当年父亲手握上骁军,入校场军士前后数万,是立国以来最盛大的点兵礼。 时移世易,此时校场内的浩浩声威盖不去明日封王礼的风光,这江山的命脉兵权,已将真正旁落了。 我遥望台上那一点已近辨不清的玄色,无声地笑。 天子威仪,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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