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为求尽快恢复元气,两日里大部分时候都待在玄冰紫晶棺中,而云夫人果然命人打扫出了一间上好的别苑让他们二人住了进去,衣食住行皆有仆从伺候打理,样样不需雪陌操心,待遇直恢复到了过去她身为雪堡二小姐时。 如此对比之下,懵懂天真如雪陌,也隐隐觉出了云夫人之前所作所为,根本便是故意羞辱难为她的—— 因着雪堡破灭势力不再,她早已成了云夫人眼里的麻烦拖累,数十年的情分又怎么可能比得过利益交关,人情冷暖,亦由此可见一斑。 雪陌想通此处,不禁有些心灰意冷,只盼着与少年能早些离去,远远逃离这世态炎凉的诡谲江湖。 昔日的富贵繁华不过大梦一场,惟今,她只愿携手这唯一真心待她的少年,与他相濡以沫永不分离。 而少年筹谋掐算得很准。 借着玄冰紫晶棺的强行压制,几乎日夜无休的两日运功后,他因强行破禁而大伤的元气已然基本复原。如此一来,即使没有玄冰紫晶棺,他自身也已然能把死九重吞噬殆尽第一重功力压到一个月之后了。 只要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逐渐散尽自己的武功修为,死九重失去内功基础,必然会自行消散,而他也便能因此夹缝求存,留得性命。 为了活下去与雪陌在一起,这已然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 第三日初晨。 小雪初晴。 熹微的晨光还未透射下来,雪陌已然开始满怀期待地收拾行装。 按照少年的计划,他们今日傍晚时分便会挟持云重一起离去。而之所以选择傍晚,是为了确保幽夜马车的速度不被白日压制,一旦入夜,便能恢复最快的速度甩掉云门追兵,摆脱掉云门所有可能随之而来的纠缠与报复。 而既然暂时无法离开,这段等待的时间少年也一丝一毫都不浪费,便又入了玄冰紫晶棺中入定运功,固本培元,好为日后散功多做准备。 雪陌兴冲冲收拾完不多的行装,只用了还不到半个时辰。 她闲得无事可做,便跑到冰窖外等候少年出棺,等得久了站得累了,禁不住蹲在地上数蚂蚁画圈圈,只觉时间真是太过于漫长。 看不到他的时候,果真是时时刻刻都无比难熬。 哪怕是他沉默寡言并不与她聊天,只要他在自己身边,握着他的手,她也从来都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他呢?是不是也是如此? 冬日淡金色的阳光带着微冷的暖意投射到雪陌身上,直让雪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拍拍腿,只觉蹲得腿都有些发麻了,便忍不住倚靠着冰窖抱膝坐到了地上。 她小猫一般托着腮期待地望向冰窖深处,心中想象着少年带着一身霜华慢慢走出来,眉眼柔和,伸出一只手轻轻唤她:“陌陌……” 她翻来覆去地幻想着他俊秀至极的眉眼,他冰雪流光般的笑意,他挺拔如箭的身姿,他耳根微红的腼腆……竟是不知何时慢慢睡着了。 不知是睡了多久,她忽然被一阵隐隐约约的嘈杂喧嚣声和近在身前的叫喊声惊醒,刚想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却冷不防被人闪电般点了穴道,急匆匆扛起来飞速离去…… 半个时辰前。 云门通天台。 八十一阶光可鉴人的汉白玉阶下。 那面霸气破天的九转螭龙照壁上,竟是血淋淋地钉着五个人。 五个被活活钉死的人。 这五个死人自然都是云门的人,而且生前在云门内地位尊崇,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 他们分别是:云门外层岗哨统领,云门外门领主,云门内层岗哨统领,云门内门大弟子,云门藏功阁长老。 而穿胸而过钉死他们的剑,都是他们自己的佩剑。五把宝剑闪着森冷寒芒,直钉入九转螭龙照壁七寸之深,殷红的鲜血宛若蛛网一般顺着九转螭龙照壁蜿蜒而下,映得那九条张牙舞爪的凶猛螭龙煞气冲天,仿佛直欲破壁而出。 而云门一众高手及弟子,皆是如临大敌一般黑压压阵列通天台前,无数森冷宝剑微微鸣动着,反射出致命的杀气与冷光。 如此声势浩大的阵势,任谁见了,只怕都会觉得威压当头呼吸不畅。 然而从云门掌门云夫人到普通的云门弟子,如此人多势众的一帮人,每个人的脸上,竟然都是满满的胆战心惊,惊惧的目光全都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那血煞冲天,足足钉死五大云门高手的九转螭龙照壁下,竟然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一个乌发如瀑,银衣赤足的倾城美人。 直美得惊心动魄,宛若明月清辉,光华潋滟,璀璨夺目,让人半分不敢逼视。 此时此刻,那银衣委地的倾城美人,正斜抱着一张流光溢彩的七弦琴,神色间无喜无悲,淡淡地抚琴清歌: “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其声冰冷似幻,幽魅万千,仿佛那画皮吃心的女鬼漫不经心扫来的眼波,一眼一眼摄人心魄。 一曲歌罢后,她幽幽抬眼,清凌凌的目光直宛若深不可测的千年湖泊,足以让任何人的魂魄都溺毙其中。 而她谁也不看,谁也不瞧,似是谁都不放在心上,只单单望向了云夫人身后吓得瑟瑟发抖脸色苍白的云重,神色间浮现了淡淡的愁绪与哀婉:“你当日不告而别,我只好从江南一路尾随,万里迢迢来寻你……如今数日不见,云郎,你可还安好吗?” 云重听着她的殷殷问候,却是吓得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结结巴巴地颤声道:“月……月娘……” 这倾城美人竟然不是别人,赫然便是数日前云重在凌波水榭认识的那个绝色歌姬! 云夫人提着剑横挡在云重面前,花白的头发微微飘动着,身形矮小瘦削,似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此刻听到云重唤她“月娘”,云夫人禁不住眼前一黑,身子也不禁微微晃了晃,却还是强撑着稳住了身形,只苍白着脸望着那倾城美人咬牙道:“什么月娘,她是月宫宫主月辉夜!” 自己的儿子,竟然不知何时招惹了月辉夜这个女魔头! 如今雪堡已破,黄河以北云门再无有力支援,萧易寒亦隔着一道秦岭,直对不足二百里外的云门虎视眈眈。 如此风雨飘摇的局势下,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仅毫无所觉,日日寻花问柳一掷千金,竟然还引来了月宫的觊觎! 一个狼子野心的萧易寒,几乎已把云门逼上了绝境,又何谈再加上南疆第一大势力月宫的图谋垂涎? 云夫人面色苍白如死,指甲深深嵌在掌心里,生平第一次觉得竟是无力到了极点。 而月辉夜恍若未闻,一双千年深潭般的眸子望定了云重,神色幽幽地叙说道:“昔日里无论我如何问你,你总是不肯给我确切的答复,连婚书也不肯给我写一张……如今我好不容易来云门,才终于又见到你。云郎,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可愿娶我为妻吗?” 云重青白着脸六神无主地听着她的问询,望着她身后九转螭龙照壁上钉着的血淋淋的五个死人,一股湿热不由自主地顺着大腿根蜿蜒流下,竟是被她吓得尿了裤子:“我……我……” 月辉夜望着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神色间带着淡淡地哀愁,轻轻抚上自己的脸,慢慢地道:“是我不如旁的女子美吗?” 云重直吓得哆嗦着嘴唇道:“不……不是!” 月辉夜又幽幽地问:“是我待云郎不够好吗?” 云重已几乎吓得背过气去:“不……不是的……” “那既然我比旁的女子都美,又待你们足够好……”月辉夜慢慢抱琴而起,神色却已不知何时转得森冷:“那为何等我问你们是否愿意娶我的时候,都一个一个不是搪塞我,就是跟哑巴了一样?!” 她幽寂如千年深潭的眼眸里,忽然现出了七彩琉璃一般奇异的光芒,斜抱着流光溢彩的七弦琴,赤足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云重走去,如瀑的长发和银色的法衣在凛冽的寒风里烈烈翻飞,直美得惊心动魄。 她望着云重,一步一步走近,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问他道:“云郎,你说这是为什么?他为何宁愿娶一个村妇,也不愿意娶我?” 云重望着她步步逼近,直吓得腿软得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竟是跌坐到了地上,裆部有一大片明显的濡湿,肝胆欲裂地手脚并用往后撤:“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月辉夜无喜无悲地望着他,千年幽湖一般的目光仿佛能割裂人的魂魄,纤纤玉指抚上流光溢彩的七弦琴,神情冰冷地道:“天下男子,皆是负心薄幸之至。” 而云夫人死死盯住月辉夜的手,身影变换上前一步,手中剑鸣声大震,运起内力向着所有云门子弟沙哑着嗓子厉声发令:“布下凌云剑阵,拦住她!!!” 她数十年积威在云门,又兼之月宫一向以行事狠辣不留活口著名,云门弟子心中虽然惊惧莫名,但也心知若不破釜沉舟与这女魔头一斗,只怕是断无生机。 因此四十九名云门高手迅速脚踏七星,身移九宫,长剑西指,结成威势惊人的“凌云剑阵”,余下弟子亦持剑环绕“凌云剑阵”之后,与凌云剑阵互为支援,同时随时准备补入剑阵,以防剑阵溃散。 面对月辉夜这般的绝世高手与她背后的月宫,惟有以云门镇门大阵与她对敌,方才有可能保得云门一线生机。 云夫人坐镇“凌云剑阵”正中央,已是无法脱身离去,但她手中长剑一挑,双掌一震,已是把身旁的云重震出了剑阵之外,厉声疾喝:“走!” 云重摔落到通天台的白玉阶上,好容易回过神来,颤抖着神色望着“凌云剑阵”正中的云夫人,终是忍不住大吼出声:“娘!” “滚!”云夫人厉喝出声,手中长剑轰鸣,背对着他,已然发动的凌云剑阵把她瘦小的身影遮挡得渐渐看不见,惟有她发颤的尾音随着凛冽的寒风送来:“跟着他们走,不要回来!” 她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子夜和雪陌。 她早已抱了鱼死网破之心,唯独放心不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想起那盲眼少年令人震怖的心计武功,竟是在最后关头感到一丝庆幸—— 相比于直面月辉夜,云重被那盲眼少年挟持着离开云门,至少是能保得性命的罢。 一切,竟仿佛早已注定。 而云重跪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愣愣地望着隐没在“凌云剑阵”中的母亲和在剑阵中漫声而歌的月辉夜。随着月辉夜姿态曼妙银衣染血的歌舞,巨大的剑阵中血光冲天,时不时便有云门弟子的人头断肢不断飞出,巨大的惨叫声与月辉夜幽夜艳鬼般缥缈的歌声直混合一片: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而待得她神色冷冷地唱到“一寸相思一寸灰”时,那面九转螭龙照壁上,已然又血淋淋地钉死了七个云门高手。 细小的裂缝不断顺着深入照壁七寸有余的剑痕蔓延开来,渐渐宛若细密的蛛网。在某一时刻,那面钉满了死人的霸气破天的九转螭龙照壁,竟然如城墙一般轰然倒塌。 伴着九转螭龙照壁那巨大的倒塌声,跪在汉白玉台阶上的云重竟然宛若受伤的野兽一般发出了一声惨烈的低吼,红着眼睛疯魔了一般冲上了通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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