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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不多时,医务科马科长、以及医院专家委员会成员--前院长张崇云、前业务副院长、前感染科主任、肾内科李主任,还有医务科的两位年轻人走进会议室。

医务科马科长主持会议,他首先满面笑容向李主任和何飞讲道:“我听说肾内科上周六收治了一位疑似艾滋病的重病人,并给予了及时且专业的抢救,病人转危为安。而且后来发现,病人所谓的艾滋病纯粹是一个乌龙,是有人伪造了化验单。在这里,我对肾内科特别是何飞医生过硬的技术和敢于担当的态度表示肯定。”

李主任露出一丝僵硬的微笑,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马科长还有下文,只等着他说“不过”或者“但是”。

“不过,”马科长的笑容消退:“我们在积极开展业务的同时,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坦率地讲,在没有经过科室负责人和医院批准的情况下,擅自给疑似艾滋病病毒阳性的病人开展血液净化治疗,是非常危险的。”

何飞试着纠正马科长的错误,轻声说道:“马科长,这个病人没有艾滋病,她的化验结果是假的,不是她病情的真实反映。况且我们医院的HIV结果为阴性,我也是在阴性结果出来以后才给她做的透析。”

李主任似乎知道马科长话里隐藏的意思,不过他并没有挑明,也没有像何飞那样去辩解,而是直接了当地说道:“何飞当时给我做了请示,是我批准他给病人做透析的。”

何飞惊讶地看向主任。马科长比李主任差着十来岁,对他崇敬有加,而且两人私交甚好,深知在李主任在T市出现丙肝事件之后,行事变得谨小慎微,一心求稳,断然不会同意何飞的做法。他本来觉得李主任会说些“吸取教训、下不为例”之类的官话,没有想到他一开口就站在何飞一边,一时不知怎么去接。

医院专家委员会成员、前感染科主任开口道:“李主任,我理解你保护本科室员工的心情,不过就这件事来讲,确实存在着巨大的风险。如果这个患者最后确定是艾滋病,那我们医院将面临比T市人民医院丙肝事件更大的压力。”前感染科主任对传染病的威力有着深刻的体会。

何飞有些无可奈何了,“但事实证明,这个病人是和艾滋病一点关系没有的。”

马科长道:“J市卫生局介入后,现在我们当然知道没有关系,但是,你在决定给病人透析的时候,确定这张HIV的化验单是伪造的吗?”

何飞摇摇头。

“那么当时有市级疾控中心的确认报告吗?”

何飞又摇摇头,“没有。但是我有我们医院的结果,这样还不够吗?难不成以后再来病人,在我们医院查了HIV以后,还得在其他医院再查一遍,两个都是阴性才能透析?”

马科长道:“那倒不必,但这个病人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就要特殊对待。我们不知道她的化验单是伪造的,就要认为它有可能是真的。我也不是说我们自己查的不准确,但既然她有一次阳性,就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按照流程,待市疾控中心确认过以后,再做区处。这样,我们才能保证万无一失,才算对所有住院病人,所有透析病人,所有信任我们医院的人负责。”

前感染科主任说道:“如果病人感染了艾滋病病毒,并不是马上就能检测出来。一般来讲,80%的病人在六周内可检出HIV抗体,99%以上在12周内可检出HIV抗体,但还有极小一部分人,到了近半年才能检出。对于六周内感染的病人,由于抗体滴度低,可以出现假阴性,或者时而阴性时而阳性的情况。当然了,这个病人的结果是伪造的,就不存在什么假阴性了。”

何飞脑海里突然升腾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愤怒,他顾不得自己的身份,站起身来,“可是,这个病人怎么办?当时的情况各位专家应该也了解了,病人轻微的活动,就出现了两次急性左心衰竭,如果不能马上透析治疗,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我问一下各位领导,如果她出了问题,除了我请示过的李主任,以及在现场的我和沈医生,谁愿意主动站出来,对她的生命负责?”

众人面面相觑,郑扬天忙站起身,招呼何飞冷静,坐下。

片刻的沉默后,马科长开口道:“何医生,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你挽救了一个人的生命,没有表扬,反而受到指责,你肯定无法接受。但你想过没有,结果正确不代表程序没有问题,一腔热血不一定带来好的结果。我们担心的是,这件事,很有可能会形成错误的示范带头作用。你确实挽救了病人的生命,但就会有很多人认为,只要我的结果是好的,就可以视制度为摆设,检查也好,治疗也好,我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存在侥幸心理,最终,就会出大问题!”

何飞盯着桌面,默不作声。一直没有说话的李主任开口说道:“是的,马科长,我现在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是科室负责人,我接受医院的批评和处理。”

何飞抬起头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和李主任没有丝毫关系,是我擅做主张给病人上了透析机,这个当时在场的医生护士都可以证明。”

李主任正要说话,何飞打断了他:“感谢李主任的苦心,您我非常清楚,这就是事实,我们现在讨论的不都是事实吗?”何飞站起身来,扫视一眼会场,”我愿意接受医院的任何处罚。我还有病历要写,对不起,先告辞了。”

马科长和专家委员会的三位专家、医务科的其他几位成员,讨论了片刻之后,做出了对何飞的最终处罚:暂停执业三个月,并扣发三个月的奖金,取消当年度评先评优资格,全院通报。

李主任躺在椅子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李主任,你看这个处罚结果......”马科长象征性地征询了一下李主任的态度,便要结束这场讨论会。可话没说完,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声,一名保安推开了门:“马科长,一位自称是病人家属的女士,说是来感谢医院救命之恩的,一定要到这里来送锦旗,您看这……”

正要发火的马科长眉毛立即一松,挺了挺腰:“这是好事啊,行,你让她进来吧。”

保安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蔡小华刚一走进会议室,便朝人群深鞠一躬。马科长忙上前把她扶起。蔡小华猛一抬头,头发碰到了马科长的下巴颏,马科长下意识往后躲,差一点摔倒,会议室发出一阵哄笑。

蔡小华并不理会马科长的窘态,兀自站在门口,开始抹眼泪,不多时,竟然哭出声来。会议室里的几位专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郑扬天有眼力见儿,在众人的沉默中走到蔡小华跟前,轻轻拍她的肩膀道:“这位小妹...........不,大姐,不要激动,来,请坐下来。这位呢,是我们医务科的马科长,还有……”

蔡小华深吸了一口气,打断郑扬天的话,“我是专门来向何飞医生表示感谢的。”然后,便把她母亲的遭遇向马科长和会议室里的各位专家做了详细的描述,其过程和医院调查的基本一致。一向讷言的蔡小华此时声泪俱下,绘声绘色地把过程讲述出来,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末了,蔡小华把手里的锦旗展开,“我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当然我也知道就是有东西也不能送,这违反医院规定。所以,我只能做这么一个不值钱的锦旗送给何医生,来表达我母亲和我全家对何医生的感激之情。”蔡小华朝屋内环视一遍道:“我在病房里怎么也找不到何医生,有病号说看见他往这里来了,我看这里也没有他啊。那就请各位领导方便的时候,帮忙带给他吧?我代表我全家感谢了。”

蔡小华说罢又是深深一鞠躬,把锦旗放到桌子上,迅速退出了会议室。

“大家说,该怎么办?”马科长左手捏着刚拟好的对何飞处分的草稿,右手掂了掂蔡小华送的锦旗,苦笑着摇了摇头。

前副院长开口说道:“俗话说的好,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夸奖,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病人家属对何医生是个什么态度,大家都看到了。我们已经确定这个艾滋病事件是个乌龙,而且何飞医生在那么特殊的情况下,还挽救了病人的生命。虽然他程序上是有些不合规范,但最终并没有造成不良后果。综合以上分析,我认为,就不要给他处分了。”

一阵沉默。

一直做着笔记的郑扬天看到马科长的目光扫到了自己,便清了清嗓子,微笑着开口道:

“刚才听了各位领导和专家的讨论,受益匪浅,请容许我说几句自己的浅见。医疗行业,人命关天,一直是一个高危的行业,特别是近年来医患关系紧张,真的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没有出事,或者坏事变成好事,当然是最好的。各项规章制度,也并非十全十美、天衣无缝,这个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可是,如果我们现在对这种情况放之任之,那万一以后真出现了HIV感染的病人,一个病人是治好了,但却存在着巨大的聚集性感染风险。这个局面,我想我们谁都不想看到。”

郑扬天说罢看了一眼会场,最终把目光落在了马科长的脸上。

桌子两侧的四位专家和领导都发表了自己的建议,唯有桌首的张崇云一言不发,时而侧耳倾听,时而写些什么。

在众人的注目中,张崇云写好了最后一个字,落笔,取下眼镜。

“整个事件的过程我了解了,现在我谈谈自己的看法。我不是肾内科专业出身,但我知道,肾内科病人大多是慢性病,急症不多,不过,尿毒症可以算个例外。在那种情况下,虽然不至于争分夺秒,但是给何飞思考和做决断的时间仍然是相当有限的。何飞有两种选择,当然,这两种选择都是建立在该病人存在HIV的基础上。一是坚持不给病人做透析,这种选择的结果就是,病人大概率会死亡,而我们仅仅需要承担家属的质疑和舆论的谴责,不需要承担法律后果;第二,做了透析,这个病人转危为安了,在为其他的透析病人埋下了巨大隐患的同时,何飞医生也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背负巨大的精神压力。需要强调的是,所谓隐患,是潜在的,而这个病人生命受到的威胁,却是真实存在的。我问一下大家,潜在的隐患和真实的危险,大家会首先考虑哪一项?如果你当时站在何飞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众人都毕恭毕敬地听老院长讲话,没有人出声。

张崇云不易察觉地冷笑一声:“我想,对于我们大多数人,包括我,既没有觉得潜在的隐患重要,也没有觉得真实的危险重要,大家首先考虑的,是怎样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吧?”众人互相看了看,露出尴尬的微笑。李主任也略微点点头,但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张崇云继续说道:“何飞作为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的研究生,理论知识扎实,临床经验丰富,这不必再说。我们医院对国家的法律法规研究透彻,每年对医护人员都要多次培训,何飞对于医院的各项规章制度也必然了然于胸,他肯定知道有可能会承担什么风险。我们想像一下何飞医生当时所处的环境。一个尿毒症病人,贫血、高血压、高钾血症、代谢性酸中毒,水负荷明显而尿量为零,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两次急性左心衰竭,病人显而易见的痛苦和家属的哀求,真实地冲击着他的眼睛、耳朵,这是我们这些天天坐办公室的人无法感受到的。在这种情况下,潜在的隐患就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但是,由于我们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一般就会放弃感性,选择理智。而何飞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他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了和潜在隐患同样的,次要的地位,它们都被统统抛在了脑后。”

张崇云虽从院长位置上退下,但德高望重的他在医院里还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且目前还担任着医院专家委员会的主任一职,说话仍具分量。因此,虽然他自己说都是“个人看法”,但基本上定下了讨论会的基调。马科长认为,张崇云不仅不会惩罚何飞,下一步说不定还得给他邀功。谁料接下来张崇云话锋一转。

“当然,马科长和其他专家考虑的问题也很实际,要是其他医生都学着何飞菩萨心肠,对医院的规章制度不管不顾,将来必将出大问题。所以,我认为,适当的惩罚也是必须的。”众人皆附议,马科长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张崇云继续道:“我个人建议,仍然要暂时停止何飞的执业资格,停发奖金,但三个月就算了,一个月足够。另外,通报就免了吧,可以发个严格遵守医院各项规章制度的通知,务必让每个科室、每一位医护人员领悟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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