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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飞坐在诊室外面的长椅上,一小时后,李阳提着水壶、脸盆、快餐杯,叮叮当当地小跑进来,兜里揣着四处拆借的一千块钱。何飞站起身,接过暖壶。
何飞低声说道:“住院了,不去上课,不在宿舍,怎么和学校说?”
李阳也没想到这一点,坐在长椅上发愣了几秒钟,随即发狠似得说道:“实在不行,就说你家里人,比如你.......爷爷病重,叫你回去。”
何飞苦笑:“我爷爷已经去世了。”
李阳道:“我当然知道你爷爷去世了,你说过的。可辅导员哪里知道?待会你写个请假条,我给你交上去。”
“谎称家人重病请假,这,未免太损了吧?”
李阳”切”了一声,“我说你真有病假有病,现在还顾得了这些?你是个学生,除了这种事,你还能找什么理由?再说,你爷爷已经去世了,我反而把他老人家给说活了,你还得感谢我呢!”
两人在住院部交了押金后,找到神经症病房楼。他们站在楼前,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惨不忍睹“四个字。
严格地讲,这不是楼,更像是一个围困在高楼大厦里拒绝拆迁的钉子户。整个病房楼破旧不堪,楼里没有电梯,好在整栋楼也不高,何飞和李阳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梯,爬到了六楼。医生询问完病情,护士便引二人到了病房。两人站在门口,这病房里的情景与楼外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病房内墙壁上白下蓝,像极了五六十年代时候的装修风格。水泥地面上,光秃秃地摆放了六张床,床头配一个小木柜,头顶是一台布满灰尘的三叶吊扇,和一只孤零零的白炽灯泡。外墙上的窗户倒是挺大的,但是因为窗框锈蚀的缘故,根本关不上,污渍斑驳的窗帘只能作为装饰品,无法拉动。
只有何飞的床上放置了被褥。两人放下东西,何飞借医生的笔和纸写好了请假条交给李阳,望着李阳的背影消失,何飞立即关上了病房门。
何飞尽量把窗户关小一点,拉了拉窗帘发现根本拉不动,便放弃了。
何飞躺在床上,想象自己又回到独居二十天的宿管室,曾经的世外桃源。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就在昨天,你快回来吧,你会让我对明天充满希望,让我觉得自己对这个社会有用,让我可以做很多事,让我不再对父母、朋友、同学......对所有人心怀愧疚..................
时间流逝,阳光变成了路灯的灯光,何飞眼睛睁开、闭上,又睁开,半天过去,他始终找不到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他仍然觉得明天毫无希望,仍然觉得自己对这个社会毫无用处,仍然觉得对父母、朋友、同学们,认识的任何人,充满愧疚,仍然觉得,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方式......
......
何飞笑着说:“那时候,他正在寻找一种体面而且与众不同的死亡方式,幸运的是,他始终没有找到----或者说,他似乎有种难以说明的理由,不能去死。”
抽了一次血,验了一次大小便,早中晚各两药片,每天两袋溶解了药物的盐水;护士每天量一次血压和体温,医生每天带领一群人来查房.............一周过去了,何飞没有任何改变。
氯硝西泮的威力倒是挺大的,饶是何飞再难以睡眠,吃了药之后不久,就会昏昏沉沉地睡去。
李阳看着面容瘦削、目光呆滞的何飞,心中也是充满了痛苦和焦虑。
“景老师,我同学已经住院一周了,怎么丝毫不见起色呢?您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医生办公室里,李阳毕恭毕敬地站在景荣丽医生面前。
景医生给李阳拉了拉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我来给你说一下双向情感障碍吧。这种病人,表现为有抑郁和轻躁狂的相互交替、反复发作,躁狂的时候,感觉情绪高涨、思维奔逸、意志力增强,似乎做什么事情都有无限的精力,但这种状态不会维持很长时间,在经过长短不等的间歇期后,便会转入抑郁状态。这时候,病人自觉情绪低落、思维迟缓、意志力降低,心情抑郁、部分出现自杀倾向。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典型,双向情感障碍也是分型的,包括双向I型障碍、双向II型障碍、环性心境障碍、药物相关性障碍等。比如何飞,他的躁狂症状并不明显,可以归类为双向II型障碍。”
”这种疾病的治疗,包括药物、心理、和物理治疗三个方面。药物我们一直在使用,比如丙戊酸钠、拉莫三嗪、氟西汀等,可以同时兼顾躁狂与抑郁两种症状,针对睡眠障碍,我们也会不定时给予镇静安眠药物;心理治疗方面,除了每天早上的查房,每天下午还有治疗师专门和病人进行半小时的谈话沟通;至于物理治疗,主要是指电刺激等侵入性疗法,我们一般不用。但是无论怎样治疗,总得需要一个过程,短短一周时间,是很难看出明显效果的。”
“那也就是说,他需要在医院里住很长时间?他的学习怎么办?这一辈子是不是就毁了?”李阳心情沮丧地问道,其实他早就在网上查询过这个疾病,和景医生说的基本一致,而预后,当然和她说的也差不多。
“治疗效果好的话,症状会逐渐减轻,间歇期也会逐渐拉长,学习、工作、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治愈的话很难。除非......”景医生说着突然停止了,似乎感觉自己有些失言。
“除非什么?”李阳急切地问道。
景医生叹了口气,说道:“有没有听说过创伤后应激障碍?”
“听说过,是指个体在受到强烈的精神应激,比如自然灾害、亲人去世、受到侵犯等等之后,出现的应激相关障碍,简称PTSD。”自从何飞出现精神问题之后,李阳经常去网吧查询各种精神心理疾病的知识,对很多与精神疾病有关的概念都有了一些了解。
景医生点点头:“是的,能够引起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事件对当事人来说,都是突发的、难以承受的,这些事件可以使一个正常的人在一夜之间患上严重的精神和躯体障碍,部分人可能会终生不愈。”
李阳点点头表示同意,但他不太明白景医生为什么给他说这个。
景医生继续说道:“既然负性刺激可以使一个人由正常迅速变成精神疾病状态,那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施加某种正性刺激,使一个患有精神心理疾病的人迅速变成正常人呢?只要,这个刺激足够强大。”
李阳重重地点点头,他睁大眼睛,屏气凝神,等待着景医生继续说下去。
不过,景医生接下来的话让他失望了。
“这仅仅是我个人的设想,是有些精神病学家提出过与之相似的理论,但都没有形成科学有效的成果,最后都不了了之。”
“足够强大的正性刺激?”出了医生办公室的门,李阳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很快便笑了起来。
别说精神病人,谁不想要那些强大的正性刺激?天上掉馅饼、彩票中了特等奖、突然有亿万遗产需要继承、女神跪求说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
可生活不是演电视剧,哪有那么多奇迹发生,脚下的路,需要自己一步一步去走。李阳很快就把所谓的”正性刺激理论”甩在脑后,他调整好心情,往何飞的病房走去。
太阳光威力突然增强,穿透窗帘照射进来,病房里一片亮堂。爸爸、妈妈、李阳、秦老师、同学们.......你们怎么来了?何飞向他们打招呼,但对面的人不说话,一个个怒目圆睁,冷冰冰地看着他。就在这时,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从窗外飘忽而来,何飞正愕然间,面具开口说话了。
“你叫何飞?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是吧?面前站着的人,你都认识吧?他们或者生你养你,或者帮你助你,他们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何飞摇摇头,泪流满面,“我什么也做不了!”
面前的人就像一群雕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脸上是愤怒、蔑视、不屑。
面具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另一面是一张温和慈祥的脸:“来吧,小伙子,我可以帮你解决一切烦恼。”面具指了指窗台,窗外的阳光变成了一条金黄色的路,一直延伸到目不能及的远方。
“跟我来吧。”
何飞如提线木偶般地站起身,向着那条“金光大道“走去。没错,那正是他期待要走的路,那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世态炎凉......只是,似乎少了一点什么。
脸已经贴在脏兮兮的窗帘上了,离窗外只隔着一条窄窄的窗台。何飞思索着前方少的那一点东西到底是什么,偶然间的一回头,他看见在透明的病房门外,有一双若隐若现的眼睛。那双眼睛好熟悉、好温暖,它们陷在厚厚的羽绒服里,正在急切地看着他。何飞猛然转身离开了窗户,他冲向病房门一把抓住了羽绒服,眼睛不见了,何飞紧紧攥着空壳的衣服发呆......
何飞睁开眼,满头大汗,全身僵硬,双手紧紧抓着被子。
何飞迅速穿好衣服,快步走到护士站,朝着正打瞌睡的护士大声叫喊:“我要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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