铎懿称是,不敢怠慢,叫人收了桌椅,引伍安与梅琳娜入了城中,设下宴席。众人纷纷为伍安斟酒欢饮,相当热情。伍安手脚逢迎,面上含笑,喝了一盏又一盏,只做痛快,却不见醉意。众人奉命守在这里数日,了无生趣,饿了只能拿干粮垫肚,今日等到伍安,终于能享用美味佳肴,珍酒佳酿,尽皆大喜,只管吃喝畅谈,并不甚在意伍安到后来似笑非笑,竟乎至闷闷不乐了。
众兵将饮酒乐甚,直到半夜,才再喝不下去,仨帮俩伙,勾肩搭背,与伍安告辞后便退了下去。众人来时井然有序,离时轰散一片,片刻之间便走了个干净。
伍安在席上听他们酒后真言,哀怨不断,心里并不怎么怪罪嫌弃,只道是人之常情,明日再叫人打理。况且这屋子里酒香食香不散,收拾干净,未免可惜,遂全然不管,自己着了轻衣,上床便睡了。至于梅琳娜,她因是灵体,自然千杯不倒。外加是个曼妙女子,冷若冰霜,喝起酒来却毫不怯惧,叫众人好生佩服。她寸句未有,却频频引得喝彩,全因她这海量。只是她不喜这般聒噪、胡闹的热闹,喝了几坛便起身而出,站在城楼上吹风,待到半夜才独自下了城楼。进了屋子,发现伍安已经和衣睡去,自己不便打扰,便化作一团烟缕,回了他身体。伍安只觉得脊背一阵冰凉,伸手搔了搔身后,便继续睡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伍安刚刚醒转,便有人前来给他请安。伍安睡眼惺忪,朦朦胧胧之间,竟然打心底里生出来一股厌恶,叫他恨不得就此离去,逃遁风尘之中,再也不问江湖之事。他踌躇一阵,给自己压了压火,下床穿鞋,还没等他走出屋外,便有人给他端了洗脸水,送了早上饭进屋,分别放在架子和桌子上。伍安看他们忙里忙外,心里只觉得不舒服。他自己不喜欢别人服侍自己,却又不忍用自己一顿呵斥,辜负了他们一番好意。左右之下,只得顿气坐在床上,久久不语。
铎懿看伍安脸色沉沉,似有心事。上前小声问道:“驸马爷,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伍安缓了一会,摇摇头:“大概是昨晚酒喝的多了,睡了一晚还没醒,我且先坐一会,你们先……各忙各的去吧。”
铎懿领命,和其他人一同退了房间下去。伍安看着桌上佳肴美酿,却食欲不振。
“你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梅琳娜并不现身,只出声音与伍安交流。
“大抵是我行走江湖惯了,如今有人对我如此礼遇款待,尽力服侍,我反倒觉得不适应。”说完叹了口气。“我之前听人叫我少离王、王上,便已经十分开心。与旁人如兄弟姐妹交往,更觉得踏实爽快。如今……当真被人以王侯之礼相待,真是浑身的不自在。”
“你既然要成为艾尔登之王,这便是早晚的事。”梅琳娜道,“你既已做此打算,便没有退路了。”
伍安听梅琳娜话说的冷淡,但确是这个道理,便就默然,只在心里寻思:这王侯真叫人难做。可天下有无数人都觊觎无上权力,九五之位,拼了命的想要封王拜相,登基大宝,就为了通天接地的权力。像伍安这样视荣华富贵、地位身份如草芥,甚至鄙夷之人,真是古今少有了。
不管如何思来想去,饭不能不吃。伍安为不辜负他人好意,将盘子上的东西一扫而空,佳酿饮尽,站了半晌,方才出了屋子,来到了池塘边上。此时天穹四野仍被水晶琉璃覆盖,还仍似昨晚那般明亮。伍安抬头看向那四个银色物事,思考破题之法。他伸出双手,先是将两个半圆合成一个银球,又将另外两块连接,变了一个中心圆形镂空的正方体。伍安看后恍然大悟,这迷题便是将球置入方体其中,既能解开。
伍安将球推过去,发现银球大过了镂空,不论如何都挤不进去。伍安知道这非解题之法,便将方体和银球都解开,于是又先将银球合成,又将两个方体围上,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拢不上,于是又将银球拆散。伍安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四样物事构造巧妙,分开不明就里,合在一起却又拼接不上。伍安思索一阵,将两个半圆分别置于两个方体之中,随后缝隙扣合,两手各自控住一半,转了一圈,将四样物事合成一体。银球恰好被置于方体之内。
就在机关拼合的一刻,银球在其中不住转动,散发光亮,漂浮而起的池水颗颗晶莹,纷纷落下。放眼看去,头顶的水晶穹顶片片碎裂,坠落如雨。众人听到声音,知道是伍安解开了封印,纷纷跑了出来,列队欢贺。伍安倒没觉得怎么开心,只觉得这第二个迷题未免太过小儿科,以这般把戏困人,居然还可在这卡利亚城寨高枕无忧,伍安不由得对交界地群雄起了小看之意。
“驸马爷能这么快解开殿下所设封印,真是智计冠绝。驸马爷与殿下,更是心有灵犀。”铎懿奉承道,伍安听惯了他的话,并不将其入耳。问道:“封印已经解开,尔等还要在此守候吗?”
铎懿点头:“没有殿下的命令,我等不可擅动。”
伍安点头:“我知道了。”随后走至城门口处,身后军士列队迎出,铎懿在后道:“再往前走上千米,便能看到三姐妹塔,殿下正安坐在中间高塔之上,静候驸马爷。我等因命,只能送到此处,望驸马爷见谅,多多小心。”
伍安回头拜谢,随后上马前行。发现城寨后面是一片荒野平原,有崎岖怪石,也有茂密树林,在这其中,那三座高塔便十分显眼。伍安沿路过了一处遗迹,到了一片平地之上,只觉得寒风萧索,偶有杀机,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拔了长剑,生怕突起变故。
伍安观察四周,只要一点风吹草动,立刻挺剑上去,直刺要害。然而周围风息不止,草木摇曳不停,伍安却看不到一个活物影子,心中疑虑,渐觉诡异。刹那间,一股寒意陡然升起,伍安翻身下马,苏秦背剑,挡住一招飞剑。他转身看去,一头飞龙昂首阔步在远处,其块头巨大,是亚基尔的几倍。它嚎叫凄厉,双翼遮天,实乃骇人之物。若非伍安已经在盖利德见过了比这还大的飞龙之母桂奥尔,只怕会被惊的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飞龙见飞剑被挡,缩了下头,显然是被伍安出奇的反应惊到,一时竟也不敢主动出击,只是徘徊,伺机而动。伍安看它战意不浓,想要趁虚而入,索性挺剑而上。速度之快,叫那飞龙都吃了一惊。见伍安挺剑直刺自己面门,飞龙长了大嘴,想要将伍安一口吞下,咬个粉碎。谁知伍安这一刺乃是虚招,见飞龙张嘴,他立刻变了架势,剑尖插地,随后身子一翻,荡剑而起,挥剑砍向飞龙舌头。一剑下去,龙血淋漓。伍安落在飞龙头侧,不待它惨叫,又是一剑刺向脖颈,但因为这飞龙皮糙肉厚,只剑尖没进去了几寸,便再不能进。伍安少愣,拔剑而出便走,与那飞龙扯开距离。那飞龙受伤不重,但被小小少年虚招骗过,片刻之间便中了两招,已然大怒,一跃腾空,口中突然现出一把巨大的宝剑。真乃:灿灿如月光,冷冷如冰霜。身宽四尺余,刃却长三丈。龙嘴衔剑柄,威风震八方。冰刃繁星落,敌寇尽遭殃。
伍安看那飞龙旋转身形,口含利剑向自己砍来,心中一惊,慌忙躲避,用鬼蜮遮影步连连奔逃,好不狼狈。那飞龙身姿矫健,并不因身形庞大而笨重。追着伍安不住挥砍,直斩的草木纷飞,狂风大作,冷霜乍结。伍安比力尚斗不过,想要施法却又无法分神念咒掐诀,只能不断奔逃,已然是心急如焚。正在此时,一个声音高亢而出道:“孽畜!放肆!还不退下!”
声音回荡,久久不绝。飞龙听到,大嘴一张,巨剑立刻化为乌有。它老老实实趴伏在地上,不敢有半分响动。伍安看它突然安分下来,疑似有诈,不敢妄动,双剑在手,慢慢走将上去。若有动静,立刻出剑。
伍安走到飞龙跟前,发现仍是不动,心下诧异,伸手去摸,却触了个空。原来那龙早已经消失不见,留了个虚影在此。伍安松了口气,收剑入鞘,只听刚才那声音道:“少离王,这孽畜不知是你来此,只道是旁人侵扰,故露此凶相。方才我已教训了它,望少离王莫怪。”
伍安听这声音,准是公主无误。但他知公主不爱抛头露面,若非亲面见到,总要隐藏自己,因此并不点破,回答道:“多谢高人救命之恩,若非高人制住骁勇,伍安怕已死于剑下。”
公主听伍安好言称谓,自觉面子给足,颇有得意,吟吟笑起,只是将笑声藏匿不发。俄而,继续道:“还请少离王速上塔来,与我一叙。”
“是。”伍安一抱拳,应了声音,收剑便往三姐妹塔当中最高的那一个而去。伍安上了坡,来到塔前。刚才远远望去还没觉得如何,如今身临塔下,竟觉得接天连地,高耸入云。伍安在心里惊叹一阵,随后步入高塔一层。这塔呈六面,其中一面已是大门,另一面对着大门,乃是上塔之梯。其余四面皆置放书架在上,中置各类书籍。塔内地板材质不甚优质,像是多年未修,已生斑驳。伍安此时急着去见公主,因此都不在意,径直走了台阶上去。走至二层,再无阶梯可走,只留一升降梯上下来往。伍安踩了机关,径直而上,到了上面,又走楼梯,里里外外转了大圈,方才转到塔顶。
伍安踩过最后一个台阶,两只脚刚刚落在平台上,他便泄了气,身上好生出汗,将早已经浸透了的身子又淋了一遍。伍安气喘吁吁,眼望前方,忽见前方日起火燎,蒸云煮海,好不壮观,心中喜甚,便也忘了如何劳累,叉腰站住,往远眺望,只觉得心旷神怡,豪气冲天,忽然想起曹孟德之诗,脱口而出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少离王当真好雅兴啊!”公主之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阵阵掌声。伍安听到声音,当即收笑,转过身子,面对前方。只见一帘珠光宝气正飘荡在自己眼前。伍安退后几步,定了定神,再往前细看,那乃是一帘琉璃,被金丝银线所串,挂在门檐上,以此遮盖公主闺阁。伍安嗅动鼻息,只觉一阵清冷,倒似冷月彻光、弥散湖色,在夜里荡出的一点草香。伍安闻之,先是觉得清爽宜人,而后又感冷峻无比,因此不敢轻举妄动,抱拳道:“殿下。”
“既然已到了门前,何不推帘而入?”公主言辞恳切,语气却始终冷淡。
“伍安未得殿下命令,不敢造次。”说完重重一揖。
公主沉默片刻道:“无妨,王上且进吧。”
“……那便得罪了。”伍安奔忙了这么久,听说了种种阴谋,看罢了许多斗争,这乱世大局起始,正是拜这公主所赐。人人都说她杀伐果断,比之半神,更是个政治家与阴谋家。伍安听惯了众人对其评价,心下也好奇此人是否真如旁人说的那般蛇蝎心肠。当下壮了胆气,伸出手指探入八宝琉璃水晶帘当中,缓缓拨开,放眼看去,登时呆了。原来这屋内陈设格外丰富别致,真与皇室贵胄无二。桌椅皆是好木所制,上下披金滚边的红丝绸,上用金丝绣以卡利亚徽记以做纹饰。长桌上放杯盏餐盘,矮桌上陈红烛香炉,胭脂水粉,好生气派。另有衣柜,其中或许存放明艳服侍。更设书架,上陈古书百卷。进了门正对着,另有一席帘子,盖住床铺。幽兰轻纱,其中身姿,若隐若现。
这屋中陈设虽然颜色都已显得凋败,但毕竟真材实料,也自有一番富贵荣华了。这等奢侈,伍安至今也没见过,因此看了之后颇为吃惊,单单一个屋子,便已经叫他美不胜收了。
“王上为何还不进屋?”公主发问,伍安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穿了帘子,屈身跪拜,一句话也不说。他头也不抬,只听见,轻纱窸窣之声,想来是公主拉动了帘子,从中而出了,因此把头低的更甚。
两边帘子都被拉开,公主端坐在床上,挺直腰板,头抬得端正,见伍安跪倒,并不低头,而是挪动视线,脸上的冰冷,也被一丝浅笑给融化了。
“王上何故跪拜?”
“殿下乃是王胄,在下理应如此。况且在学院时,在下一时狂妄,冲撞了殿下,实在是罪大滔天。”
公主听到这话,竟然脸上一红,沉吟片刻后点点头道:“本宫……我素知你不喜欢别人对你施王侯之礼,想来你也不会对别人如此。你能够对我这般礼遇,真可谓难得。”
伍安脸上讪笑两声,并没有发出声来。他在面对蕾娜菈时的第一反应便是跪拜,面对公主,更加不能失了礼数。只是他心里好一阵说不出的别扭,只觉得自己原来越不像自己了。
这种感觉十分奇特与微妙,三两句说不明白。硬要解释,只得奉上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见伍安并不回话,公主继续说道:“从今往后,你若见我,不必行礼。”
“……这……”
“没什么可谦让的,能亲身进到我这房间中的,到目前也只有你一人而已。”说到这里,公主自己掩面笑了,随后又迅速转颜,“你我之间,自此之后,不必拘礼。”
“谢殿下。”伍安说完,依然不肯起身。
公主眉头皱起:“我已经说了不必拘礼,怎么还不起身,莫不是要我亲手扶你起来?”
“不敢!”伍安这两个字也不知道是说自己不敢起来,还是说自己不敢叫公主亲自来扶。伍安踌躇一阵,寻思人总归是要见的,既然公主这么说了,那就起身吧。于是当即收了姿态,慢慢站起,面对公主。他的目光自下而上,先是看到一双白皙玉嫩的脚丫,随后是一身褪了色的白袍,最后目光停在脸庞之上,叫伍安吃了一惊,退后两步。他起初还道自己眼睛昏花,定睛一瞧,眼前人玉面无暇,娇若凝脂,真如个瓷娃娃一般精致。一袭深蓝色渐变白的头发披散,右眼紧闭,睫毛下有条条蓝色痕迹,不知是脂粉,还是泪痕。左眼蔚蓝,浩如星月,邃如瀚海,叫人沉醉迷离。她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更衬着她五官精致。第一眼看罢,叫人觉得是个娇滴滴且天真的女娃,再细细看去,便知她气质非凡,身份不差,那一抹冷唇冷眼冷面庞,更似心怀鬼胎之人容貌,叫人不寒而栗。除这般之外,她的脸庞右边,另有一张徒有轮廓的若隐若现的脸。这般长相,伍安在初来交界地时便已经见过,却不是魔女蕾娜,更待何人?
看到伍安吃惊,蕾娜倒在意料之中。她那四只手款款而动,相互交叠,笑道:“我们可是好久不见了,褪色者。”
伍安可是好久没有听到有人称呼他叫褪色者了,时过境迁,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这微末身份。如今又重新听人说起,一阵恍惚,竟然起了一丝怀念之意。
伍安一时陷入回忆当中,蕾娜看他发愣,料想他是回忆当初与她初见之情景,掩面咳嗽两声,把伍安思绪拽了回来。
“你既已经到此,我也开了口,称你我二人要坦诚相待。余下,我也并不瞒你,坦白的说了。我正是艾尔登之王拉达冈与满月女王蕾娜菈之女,月之公主菈妮。”菈妮口吻,不紧不慢,口齿一字一顿。其气宇轩昂,更表她身份显赫尊贵。伍安闻之,心下一惊,原来这乱世的始作俑者,早在自己初到之时,便已经与自己见上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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