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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片音初次意识到人生中某种形而上的启示恰恰来源于自身的恐惧,是在她十八岁成人礼上。

这只消耗了一个瞬间。就像一声喘息,在结束时仍冒着热气。

一个浮泛于层层交叠混沌未分之境中依旧拥有自身明晰的瞬间,能够轻易从

其它所有瞬间中被分辨、筛拣出来,挑在时间的尖端上。在此瞬间内壁构造的缝隙里,无数预感汇集、重组,隐约闪烁着各自饱含的无限可能性;成群的界限开始消融,恐惧从其一度闪闪发亮的胎衣中渐次剥离,一种潮漉漉的恐惧,黏腻、鲜润,一路攀爬,蜿蜒;继而开始颓倦、干涸,像一只四脚朝天的昆虫,挥动着虚弱的腿,随后停止跃动。

攀爬,停止攀爬;停止攀爬,攀爬。

恐惧熄灭了自己的形影,复又点燃。

拒绝回避恐惧的决断发出类似美逼近的声音,如声声鹤唳划破澄澈长空,诱导独思达到前所未知的层次。她以一种隔岸观火的方式探寻自身恐惧之恐惧,伴随着恐惧的下沉,一阵前所未有的、宽厚且无法抑制的狂喜,一种新的力量在周身翻越腾起,裹挟着心灵趋向平静。

纵使在这份恐惧最脆弱的时光里,她也不曾想过彻底将其毁灭。恐惧曾一再来访,有如一群山羊在眼前跳跃,漫然在夜色中显露出幽暗的腹部;恐惧像巨浪,进入她的灵魂并搜查一切,随即接二连三大叫大嚷着在屋瓦间滑行。

一种比人类恐惧更深的意义开始显现,而它尚未被命名。

入夜第一阵晚风从半合的窗际吹掠而入的那一瞬,片音注意到,二妈正往嘴里轻啜着一小匙汤。

“青春就是青春,生来就让人联想到新观念的靠近。”

席间,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话语在客厅上空悬荡,尚未完全落下前随即又很快被人接住,像一只被大雨淋湿,落地时还在鲜活地翕动着身子的飞鸟。

酒杯不时碰在一起,发出的咔嗤声,和大人们谈话的语调往来交错,显露出适宜的调和。

临至尾声,有人肆意将这种调和打破。

“这种甜点让人想到乳交。”

坐在她对面的少年用一种清淡的语调说道,他看起来面目平静,仿佛刚刚在谈论天气。

话语一脱口,便以泥鳅般灵巧的姿态汲取了丰沛的生命力,活泛出无限可能性,它可以同时是任何黯郁之物——如一幅杰作被另一只手强行画上的一道黑边。

席间的气氛滞重起来,似凝结在玻璃窗上,大汗淋漓的水汽。

片音看了看爸爸,他脸色僵直,有如刚吞咽过一把斧子,但很快又复原。他向来是个从不出错的长辈,讲求礼节,待人永远得体。

“这种玩笑可不能再开啦!”树太太言语的腔调中透着一种仿佛是大人独有的自持口吻。

“真该庆幸,过了今晚,整栋房子里就不再有一个未成年人啦。否则当真更是罪过呢!”

“让我们一起来祝福今晚的小寿星生日快乐吧,大家。”这次是严老师带头举了杯。

“生日快乐!”

“十八岁生日快乐!”

众人附和道,酒杯如鱼群聚合在一起,于灯光下映现着如释重负般惊人的光芒。

片音上楼梯时,宾客还未散尽。爸爸和二妈正忙于送别,几位帮佣在厨房和客厅里走动,餐盘叠在一起时瓷器的咕哝声,水流冲刷着勺子中油渍的呻吟,以及楼下告别的寒暄声彼此覆盖,相互交融,在门前来回跳动。

她径直走到窗边,七月蹦跳着紧跟过来,落在她精心编织过的挽在头顶的发髻上,筑巢般将其啄弄,好像知晓它今晚的任务已经达成,可以像一件过季的衣物一样剥掉。每啄几下,七月会停下来鸣啭几声,喜盈盈地抖动着翅膀,又继续闹着。

散淡昏暗的路灯照射着阵雨过后泛着水光的路面,绵长而潮湿的轮胎印迹,汽车发动引擎的声响,所有这些似乎都被片音单独过滤掉了。那灯光从她眼底透过窗户扩散开去,在与一束腾起的车前光晕交界处孵出了一层更亮眼的光圈。

正是这一刹那,灯光照亮了他的脸,片音只感觉心头一震。

树太太与二妈尚在交谈,那少年静立一旁,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光圈持续扩散,像一片纤薄的水雾洒向四周。他的五官映现其中,宛若倒影。

片音没有听到两位长辈交谈的具体内容,只是望向窗外,凝然不动。七月随着朝下好奇地瞥了几眼,可能觉得景致乏味,接着又集中精力,埋头处理手头上的浩大工程。

孰料他突然侧过脸,目光上移着投向她房间内玻璃窗的位置,大概也是被光亮所吸引。片音见状在心里“啊!——”地喊了一声,整个人迅疾向后仰去,一人一鸟秋枝落叶般四散开去,她的身子紧贴着椅背,跌撞在铺有毛毯的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像是一种笨拙的动物,正扑棱扑棱踩着碎步,迈向天穹之上跃跃涌动的云翳。

“幸好没让他看到我。”她暗想着,皮肤平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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