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一流总归少数,之后几场是明面较量动作,罕见暗中较劲,对内行而言缺乏看头。到达一流者五人,险些犯规、使重剑的暴躁武夫,赤手赤膊的高壮汉子,一名用枪的青衣侠士,一位仗剑儒生,还有那位“刀痴”。五人几乎皆是一招制敌,毕竟实力差距实在悬殊。对那位“刀痴”的特许,令以黑布将刀裹紧,致不能出鞘,台上以此迎敌——不过他要求用好布,一尺至少足银——毕竟是一流,只好迁就。
只是可怜对面初入二流的武人,托关系进来想混个面熟,不想只得了句“你不配见我刀”的呵斥,被一掌背掴下台去。
若无意外,魁首只会出自他们几人中。
西天红透,东方有黑潮漫上来,已过正酉时。
戏子低微,不配上台,盥洗后于台前着戏服跪拜一盏茶谢恩,然后上场。赏钱提前给足,出入及戏间不与观众沟通,示意上台与谢恩的已是戏中人,仍是在神化宇文老祖。
台上扫净熏香,戏子登台,鸣锣开嗓。
红泥拉着昏昏欲睡的宁白鸾风风火火地来,鹤一般伸长了脖子找座,几个“懂事的”看见是白天那个白发红瞳的高手,纷纷让出座位,毕竟戏常有,在武人面前混个脸熟的机会却千金难求。临走不忘夸赞一句“令正当真天姿国色”,红泥虽然不全听得懂,也知道是夸她,把宁白鸾手臂挽得更紧,一一笑着回应,看来很是受用。
一对老夫妇空出了邻近的连座,红泥瞧见,兴高采烈地拉着宁白鸾一屁股坐下,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偏过头去,才见身边坐了位女子,容貌不输自己,气质更是胜过。方才的震动惊动了她,踢鞘半抽出夹在股间的环首刀。
“看什么看?看你的戏去。”形容的惜败令她恼火,望着那双水吟吟的眼,她没好气地呵道。
女子瞪大了眼:“你……你这人,怎的不讲道理……”
红泥搂着宁白鸾的胳膊,扬起脸用鼻孔瞪着她:“就不讲理怎么着吧?”
女子抿着唇,仿佛受了莫大的屈辱:“你这样人怎么也能听戏……”
“不是,我看戏怎么啦”
话说一半,红泥脑袋被宁白鸾扒开。宁白鸾抱拳道:“宋女侠,是吗?”
宋有容打量着宁白鸾,左拳右掌的抱拳,稚气未脱的脸虽然漠然却无恶意,目光不像其他男人似的往她胸襟飘,暂将他视作好人,抱拳回礼:“燕云州宋家嫡女仪,字有容,幸会。”
宁白鸾点点头:“宁白鸾,幸会。”
“宋家,你是宋家的?”
被“拍扁”在双腿上的红泥忽然直起身,险些把还按着他宁白鸾连人带椅掀翻。
转头看向找回平衡的宁白鸾:“你‘追赶’的不会就是她吧?”
宁白鸾瘪了瘪嘴,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核桃放到红泥手里,帮她握住,拍了拍她虚握的手:“吃点这个,对脑袋好。”
红泥脸上飞红,龇起满口白牙:“嘿嘿,你对我真好……”
宁白鸾眯眼点点头:“嗯,乖,那边吃去。”
踌躇片刻,下定决心般起身,凑到宁白鸾耳边:“宋家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是可说好了,她得做小。”
宁白鸾敷衍地点点头,拍拍她的脑袋,目送她欢天喜地地坐去不远处的空位掰核桃。
宁白鸾没有笑,但尴尬地弯了弯眉:“方才多有冒犯,抱歉。她没有恶意,就是太……率真了,相处久了会觉得她还蛮可爱的。”
红泥身子忽然一缩,啪叽攥碎了手里的核桃。她急忙埋头做出拾核桃仁的样子,修短的鬓发遮不住通红的耳朵。
“还以为只我一人看戏……我们倒是有缘。”宋有容将被风吹散的青丝挽到耳后,温婉地笑笑。
被红泥闹了一路,宁白鸾这才注意到,天南海北汇聚于此的三十二名武人以及来凑热闹的武人中,似乎只有她们在此。
“其他人……在备战?”
宋有容笑着指指不远处:“你是陪她来的?”
“算是。”宁白鸾从实答道。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声音一下子冷了,质问的语气。
眸中秋水作了坚冰,死死盯着宁白鸾透着疑惑地漠然双眸。
半晌,她叹了口气:“你该给自己留个核桃的……你可知道‘落子班’?”
“‘落子班’?”
第一次听说。
看他一脸坦率的纯良与无知,宋有容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也是从兄长那里听来的……文人尚雅,大雅不过敬天礼神。雅从祭祀流向文娱,倡优变作伶人,演绎过往经典,取悦文人权贵。但武人不同,虽知礼者十之七八,履行者却少,识字者更不过五成……至于赏识风雅者,世家豪门外,不过凤毛麟角——故武人称‘雅’不谓之‘雅’,谓之……‘骚’……”
说到这个有歧义的字,宋有容顿了一下,红着脸说下去:
“但武试是武人的盛会,武人不能没有欢愉,故权贵为了攀附武人,会招来‘落子班’。被讽为业内……暗娼……的‘落子班’,唱得是‘荤戏’,只服务‘俗客’,穿着与唱词皆露骨,必要时还会陪酒,有些会给人……摸……只是不会做更过分的事……这就是武人津津乐道的……‘骚’。”
想来霍养神为人刚正,也不必博取武人的好感,这事不会是他主使;但又不好触众人霉头,恐怕会默许本地权贵主事。
这样话题原本无所谓,何况谈论起无论说者还是听者都别扭。铺垫了这么久,宁白鸾不再迂回,望着她腿上比一般带鞘刀具宽、短些的刀问道:
“方才听姑娘说燕云州宋家,可是百余年前从短剑中首创刀形剑制环首刀、先后出过三位绝顶的宋家?”
他有意避开一样没谈:助大袁立国、向大袁称臣。
报名报家门是自豪,而百余年的刀法世家向至今不过数十年的皇室称臣,可耻。问时只谈此外江湖功名,自然而然地将君臣相关的功过滑过去,不会显得太刻意。
“是。”宋有容喜上眉梢。想起什么,淡淡问道:“你用的拦刀,我看到了。”
宁白鸾故作憨态挠了挠头:“不堪入目吧……”
莞尔一笑:“宋家秘传的是环首刀制法、练法以及内功心法,拦刀纲领不是秘密。你若撑到对上我,我台上教你。”
武试隔日举行,次日休暇,宁白鸾吃过早饭,进行下一阶段磨刀。
刚到刀房,发现门上铜锁不翼而飞,掉头便走。
“霍郡守?霍郡——”
门里即刻闪出一人捂住他的嘴。正欲打破积蓄的“势”应急,耳边响起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你这武人怎么脸都不要,遇事第一件事就想着求救?”
哦,是他。
扳开他的手:“于将军若想见我,大可以问过霍郡守,在正室会面。”
于尉并不答话,沉默片刻,皱着眉问道:
“你以为,人,当如何活?”
“各不相同,无从定论。”宁白鸾走过去合上刀房的门,云淡风轻道。
于尉追问:“曾有人与我说,人理应平等、自由地活着,你觉得如何?”
宁白鸾堵在门前,稍加思索,脱口答道:“水至清则无鱼,尽平等便无和平。多数人受不住自由的代价,自发地依靠秩序,而秩序的内核是不平——波动的不平,是世间的常态。”
于尉皱着眉,想从那双眼里看出什么。双目是肝气拂拭的窗子,而肝又藏魂,故目中会有迹象映射,看出身魂是否统一。
平静而清澈的目光,一眼望见底,像两淀清水。
莫非不是?
院内荡起步响,身侧风动,即刻不见了于尉,后罩房顶竹瓦喧响,人追着声离去。
“宁小友,何故喧哗,可是发生了什么?”
“锁丢了,烦请您再取一把,”宁白鸾虚弱地笑笑,“我磨刀时,刀不染红尘,不能见光,不能沾他人人气——险些前功尽弃。”
万幸。每次离开,会为刀身薄上一层蜂蜡,再用革裹严。
不过……只是禁军将领实力便不输自己,幸好选择武试,否则难以活着杀进宫中。
里院三里的巷子,于尉与禁军汇合。
“将军,是否需要属下快马入都禀明圣上?”
“不急,”于尉皱紧了眉,“布衣余孽事关重大,不容差错。暂时不要上报,再观察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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