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新雨后,苍茫翠欲滴,落红随流水,一路花满溪。
到了城里,芒芴两只眼睛不大够用了,没想到现在的市集居然如此繁华,比之长余界不遑多让,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另有挑担推车的小商贩,售卖各种吃食玩意儿。
郁离买了两双鞋袜,又买了许多大饼肉干等,吃了一碗鲜美的羊肉羹。吃的时候,芒芴只尝了一口,便嫌弃羊膻味从里透到外,久久不能消散。郁离怕他再把浊气还于天地间,也不想让他多吃。
芒芴什么都想仔细看看,郁离拉不住他,只好牵着马跟在他后面,任由他乱窜。
走到一处售卖笔墨纸砚的摊位前,郁离见还有朱砂和竹纸卖,也买了一些放进背囊。他现在也是会法术的人了,这些用来画符的东西说不定用得到。
锣鼓唢呐声伴着阵阵号哭声,一群人列队走来,披麻戴孝,抬着棺木,一个妇人带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孩童,一边痛哭,一边前行。
芒芴不知这是在做什么,郁离道:“这家有人离世,正在出殡。”旁边一个满脸皱纹穿着布衣的老者接话道:“唉,可怜啊,那家的男人上山采玉,被妖怪忽悠,把家里的钱都送给了妖怪不说,还被妖怪给吃了,连尸骨都未找到。他老爹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幸亏他家娘子心里有数,藏了些私房钱,要不连老人的丧事都没钱办,更别说养活孩子了。”
另有一个瘦小男人道:“多亏了匽浑观的悟得法师,法力高强,降伏了妖怪,要不还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呐。”
周围众人纷纷附和,道:“正是正是,幸好有这位悟得法师。”
芒芴听到,大为奇怪:“降妖的可不是那个不中用的悟得,他吓得脚都软了,站都站不直。”
那瘦小男人斥道:“小孩子不要胡说,小心舌头上长疮。”
芒芴道:“怎么是胡说,我是亲眼见到的。”
忽然一个年青妇人走过来,伸手想要拉芒芴,被他一闪身躲开,那年青妇人急道:“小郎君,你亲眼见到什么?妖怪吗?有没有见过一个二十六七岁,又瘦又矮、小眼睛大嘴叉的男人,是不是被妖怪吃了?”
郁离记得在庙里见过的那个男人倒有些相似,便问道:“他是和一个驼背的男人一起吗?”
那年青妇人眼睛一亮,忙道:“正是,正是,那个驼子是西村的吴度,我家那个杀千刀的正是整日和他混在一起。”
郁离尚不敢确定,在身旁的摊位上买了纸张,借用他的案几,取出如意笔,寥寥几笔勾勒而出两个人像,神态宛然,跃然纸上。
年青妇人手指哆哆嗦嗦指点着那个瘦子,道:“正是这个,是我家那个杀千刀的,他可是被妖怪吃了?”
想到当日情形,郁离心有戚戚,只能道:“如果是这两人,那应是被妖怪吃了。”
年青妇人正是谭信之妻,把孩子安顿在兄长家之后,她一路寻来,打听到这里,已听到不少流言,一直心怀忐忑。此时听到确切消息,腿脚酸软,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一手扶在案几上,哆嗦着嘴唇,半晌方发出一声哭号:“你个杀千刀的,卖了房卖了地,把自己送到妖怪口里,抛下我们娘俩个,可让我们怎么活啊,啊啊啊。”一时涕泪横流,满心痛楚悲怒。
芒芴见她神情又似激动又似痛苦又似悲伤又似愤怒,五感杂陈,一时无法理解,面露茫然,心内感慨,“果然人之七情才是最难体会的。”
周围众人听到,又是一番叹惋,纷纷劝慰,有人道:“衙门那里正在寻找苦主,你快去登记,新任郡守是个好官,说是会发些钱粮给苦主用以安恤。”
郁离从背囊里掏出一把铜钱,塞到谭信妻子手里,叹息一声,拉起芒芴,转身而去。
谭信妻子止住了哭声,低头呆呆的看着手里的铜钱,又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片喧闹。
人群又开始喧哗起来。有人在不远处叫道:“快去瞧瞧,那些妖怪已现了原形,被收在宝鼎内游街示众,悟得法师在东街上设坛施法,给大家祈福求平安,还发放平安符,可趋邪避妖,大家快去。”
众人一哄而去,连小贩都忙忙的收拾东西,挑担推车跟了过去。
摊主轻声呼唤,“这位娘子,烦请抬抬手,我要收拾东西。”
潭信妻子手臂撑在案几上,双目呆滞,并不理他。那人无法,小心翼翼的抬起谭信妻子的手臂,撤走桌案,又把谭信妻子手臂轻轻放下。刚要撤出手来,却看到谭信妻子手中握着铜钱,他假装继续扶她,去掰她的手指,想扣出几枚,结果谭信妻子的手却越攥越紧,目光转向他,直直的盯着,眼睛通红,一眨也不眨,空洞又冰冷。他一时扣不出来,又觉这目光有些骇人,松开手拎起桌案急忙走了。
没一会儿功夫,众人皆去,只留谭信妻子一人,风吹过,发髻散乱,涕泪满面,目光呆滞,手中紧紧攥着铜钱。
芒芴非要去看热闹,郁离只好随他。
府衙门口,一群人围着几个官吏,有哭的,有求的,有骂的。一个满脸胡子的官吏声如洪钟的大声道:“尔等勿要纠缠,郡守刚到任不久,尚未交接清楚,这是郡守怜惜,自掏腰包,予尔等暂且度日,待郡守料理清楚各项事宜,自会好生安顿尔等。”
那日潭边的老者和那衣衫褴褛的老妇也在其中,一边抹眼泪,一边拱手哀求,想让官府多给些钱。
二人牵着马来到东街,远远看到一个高台,上面有一人手舞足蹈,笙箫锣鼓声不绝于耳。
一个妇人已领了平安符过来,给旁边的人展示,只见是一个荷包,旁人想扯开荷包看看,妇人却不让,说是打开会失了法力。又拿出一张画像,道:“请一张悟得法师的画像,送一个平安符,快去吧,才十个钱一张。”旁边有人道:“怎么还要钱买?”那妇人呸了一声道:“什么要钱,这叫请,花钱才心诚,心诚才能灵。”
有人撇嘴道:“那不还是要花钱。”
她打开那画像,画上人身穿法袍,头戴高冠,手持窃天棒,端坐在法台之上,摆出神威凛凛的架势,禁不住赞道:“都说悟得法师相貌俊美,如天神下凡,果然如此。”
芒芴凑过去看,却觉得有些眼熟,但若说画的是那悟得,似乎要俊美许多。回头看看郁离,越发觉得画像中人与郁离有些似是而非。他心直口快,叫道:“郁离君,你看这画像怎么有些像你。”
那妇人不高兴了,卷起画像叫道:“哪里来的小孩子,家里大人呢,快管管,别在此胡说八道,这是悟得法师,我回去还要装裱起来供上呢。”
郁离扯过芒芴,道:“你赶紧看两眼热闹,我们还要赶路呢,没功夫在此闲逛。”
那妇人回首见到郁离,不由呆了一呆,正想再说话时,郁离已拉着芒芴走远了,她再拿起画像细看,有些疑惑起来。
一个身着墨绿布袍的男子凑过来道:“悟得法师英伟神武,怪不得能降妖,定是有些本事的。”
“法师日常也十分虔心向道,勤于修炼,这才能请动天神。”
“听说悟得法师去伊底国学得高深法术,才能降妖除魔。”
“这画像供奉在家里,定能保家宅平安。”
旁边几人高声附和。
妇人眼底疑惑消散,高高兴兴捧着画像回家去了。
不远处一个红衣女子耳朵却尖,在人声鼎沸之中听到了这一声郁离君,忙回过头来。果然见人群中有一人长身玉立,高出旁人一个头,正低头微笑与人说话。
红衣女子正是萧湘,她盯着那人,只见他身着星灰长袍,头挽发髻,系着一条黑色发带,映衬得容色如玉,修眉俊目,微笑在脸上绽开时,如春风化雨。与石壁前的那个世外清冷仙人相比,稍显稚嫩,又多了些世间烟火气。
她不由得激动非常,自前日一见之后,魂牵梦萦,难以入眠,只道从此人神两隔,再难相见。不想今日再睹神仙俊颜,只觉心口如遭重锤,呼吸困难。半晌发出一声尖叫,拔开人群,蹒跚着冲了过来。
然而那人突然在视野中消失了踪影。萧湘冲过去,四顾寻找,人如潮涌,哪里还有那人的一丝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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