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正在识海洪流的颠荡中,高培还是听到了这句话。
黑衣人笑了笑说:“那么,你选择俗世的欢愉,还是神明的伟力?”
听起来是个年轻男子,声音清晰,但是有种奇怪的口音。
赵斐双目无神,踌躇道:“下个吉时是什么时候?”
“今晚丑时。”
听到这句话,桓执猛地一惊,暗暗想,这么快?
“我考虑考虑。”
赵斐瞥了一眼孙腾,退出了牢门,对身边的亲兵说:“今晚半夜你们守在门口,听到什么都不准开门。”
孙腾强撑着,笑得狰狞:“狗官!这荒术的因果,沾上了就也分不开了,迟早家破人亡,死无全尸!”
赵斐没理他的诅咒,只是拿下火把,带着人朝外走。
借着残余的火光,痛苦中的高培看到,孙腾的手正拼命的伸着,想揭掉那些符咒,但是鞭长莫及。
待到出口的沉重木门彻底合拢,桓执突然扑上来,低声问:“孙兄!你是楚巫?”
“奶奶的,还是给你看出来了。”孙腾倒也没有否认,只是声音再也没有那么从容平静。
“唉……”桓执发出了充满惋惜的一声轻叹,“倒是好胆气。”
“我本想把你一起带出去,但是现在看来,是难了。”桓执惋惜道,却不知难的是孙腾没有皮肤的身躯,还是楚巫的身份。
而且他还能带人出去?
孙腾假装没听见,低声对高培说:“高兄,来我这。”
高培大体猜到了怎么回事,艰难的爬起身,推门缓缓走到了孙腾的囚室中。
他进去的时候,那些原本打算回来的恶虫都收到了惊吓,竟然飞快的逃开了,满地的窸窣声。
高培走到一半停下了,他想起孙腾死命伸手的画面,摸索着想要替他揭下贴在监牢上的符咒。
“停!”孙腾却立刻出声,仿佛他能看到黑暗中高培的一举一动,极严肃的说:“别碰那符咒,绝对不要碰,直接走过来。”
高培决定听话,他走到了大桶旁边,伸出了手,等着把脉。
孙腾却没接,他指着泡着自己的桶说:“高兄,我修的不是楚巫里的医鬼道,只能用笨办法。”
“我把灵气注入了这水里,你尽可能的喝下去,或许能治好你的伤寒。”
无论是高培还是旁边的桓执脸色都变了,这水里此时正泡着一个没有皮的人。
但高培好像没得选,他凝视着孙腾的方向,一言不发。
但此时,更加急促、密集的窸窣声响起,不知为何,那些逃窜的蟑螂和潮虫带着整个牢里的恶虫都惊慌了起来。
高培愣住了,那些窸窣声中,他竟然竟然听到了遥远的、隐约的人声。
说的什么他听不清,但可以确定的是,那绝对不是人。
本一般的,他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虽然一片黑暗,但是他脑海中却清晰的显现出画面,无数的,各色的恶虫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细小的个体组成了海浪一般的潮汐,像是出行的仪仗队伍,簇拥着一只巨大的,浑身都是如豆黑眼的肥白蚰蜒,缓缓的朝着军牢如肠走道的另一端爬去。
那肥白的巨大蚰蜒身下,无数细长节肢艰难的抬动那巨大的身躯蠕行着,身侧节躯上的硕大呼吸孔一张一合,其中发出模糊、低沉的人声:
“二七荒灾起,死牢方始开。”
“囹圄生金辉,嗟尔长生之人胡为乎来哉!”
高培呆呆站着,颤抖着,路过他的恶虫都绕开了,他以为又是幻听,但是桓执和孙腾的呼吸声也粗了起来,明显也是听到了这诡异的吟诵。
待到好一会,所有的窸窸窣窣声都消失了,高培紧绷的心才缓缓松了下来,病咸的冷汗泼了一身。
“那是……什么东西?”桓执问,语气里有种惊魂未定的惊恐。
孙腾低声答:“应该是个沾染灵气的蚰蜒,也是北大营军牢的镇狱兽,只要它在,这地方的风水就不会破,死再多人,也不会有阴魂作祟。”
“镇狱兽,是一种……山鬼?”桓执恍然大悟。“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不错。”孙腾承认了桓执的说法:“按照楚巫的划分,它至少是先生辈的,再厉害一些就是祖宗辈,在往上就是老爷。”
“看起来一口就能把我咬死啊!”
“放心。”孙腾摇头:“它对我们没兴趣,应该是那些荒符惊动了它,于是带着自己的朝廷避开。”
“所以这位先生刚刚念叨的两句……是谶记?”
“恶谶!”孙腾低吼着纠正。
在东陆,谶记还有一个称呼:神文。
最开始,人们认为谶记是那些洞见了历史的神明,通过某种手段,让未来必定会发生的事情用异象的方式呈现给世人的线索。
最开始这还不是什么好词,神鬼异事谁能说得清楚?但是不得不说有些谶记确实灵验,加上有心人煽风点火,渐渐的谶记就成了祥瑞之兆,也有了神文这样的别名。
出谶记的地方都被人视为宝地,而出现谶记的物件,则被视作天材地宝,被很多名门大族争相收藏,甚至成了某种通货。
“孙兄……谶记之说,难道不是楚巫先提出来的?”桓执想着书上看过的内容,低声问道。
“是个屁。”孙腾没有祥说,只是催促高培赶紧喝水。
高培知道眼前事重要,强迫自己忘记那巨大的蚰蜒和它的“朝廷”,反过来问孙腾:“为什么帮我?”
“什么为什么?”他皱眉:“我就见不得人受苦,怎么了?你这人看着大个,怎么婆婆妈妈的?”
孙腾语气里满满的不耐烦,果然是一副游侠的模样。
高培想到了刚刚见到的,他没有皮肤的样子,轻轻说:“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帮助。”
这是高培的真实想法,他不知道什么是灵气,但是想来,孙腾这样子还不死,应该是灵气保住了命,如果自己让他消耗太多灵气,等于抢了他的命。
孙腾似乎看懂了他的想法,笑了笑说:“你说得对,但你喝了这水,就是在帮我。”
“我活不过今晚的,赵斐为了我的一个秘密,找了个荒术士,那些邪方士有杀人拘魂的手段,到时候我什么秘密都会被问出来,所以我不如趁现在想办法散点灵气,到时候我的魂魄散的快些,也能保住这个秘密。”
“还能这样?”桓执立刻明白了。
楚巫沟通天地,利用的就是魂魄的坚韧度,他们的修行就是用南方云梦大泽附近充沛的灵气不停地冲刷自己的魂魄。
东陆所有修行者中,楚巫的魂魄强度是最高的,因为容纳了最多灵气,在灵气彻底耗尽之前,他们的魂魄是不灭的。散去灵气,他魂魄的坚韧也就消失了。
至于孙腾的秘密是什么,他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答案,大家在这牢房里萍水相逢,只有讨论一线生机的时候,这几人才是天然的同一阵线,
高培没听懂,但是他知道,孙腾是认真的。
于是他摸索着,从浸泡孙腾的大桶里掬起了一捧水,缓缓低下了头。
——
北大营,伙房
叶阑珊将一大筐洗切好的葱放到了灶台边上,用粗布衣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做饭的大师傅丢了几根柴到灶台底下,将火催的更旺了些,随后吩咐道:“去看看葵菜洗好没有,好了就拿进来!”
刚放下框子的叶阑珊不说话,黑着脸转身走了出去。
大师傅看了看她刚端进来的葱,洗的干干净净,从粗到细、从白到绿,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一根根整整齐齐的排着,像是一篮子翡翠。
浓郁的葱香味从筐里飘散在整个伙房里。
看着大步走出去的叶阑珊,大师傅默默想:“这姑娘哪都好,就是不爱说话,还总是摆着个臭脸。”
但他没看到的是,灶底下的火焰正中,有一束直直的青色火焰,正在旋转着舔着锅底,像是一朵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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