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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思量过,也不反对;燕青自是最恨吴用,言说:“坏主意都是他出的,最是可恨!”

计议定了,林冲回去安排淇儿留在杭州,免不了又哄又劝,一大番功课下,她才勉强答应了。

武松和燕青久历战阵,拔营起寨,都是个把时辰便就绪的事,绝误不了行程。

宣和六年四月初八,恰是浴佛节。三人装束很是应景:武松宽袍大袖,一袭僧衣。行至路上,善男信女都与他施礼让路。林冲和燕青都作儒生打扮,文雅出尘。路遇官军盘差,见僧见儒,都不会加以难

为。江南战乱平定后,重文之风再兴起来。

离了杭州,三人向北往邓州而去,吴用的武胜军任所,便驻扎在那里。邓州乃河南最南之所在,襄阳正北,新野以西。从水路先至襄阳,再自襄阳向北,过新野便至武胜军。

泛舟浔阳江之上,三人心情大好。四月天气,江波平顺、晚春花繁,风景最是宜人。看这一江春水,有词渔家傲赞之曰:

长记浔阳江上宴,庾公楼上凭栏遍。

北望淮山连楚甸。真伟观,中原气象依稀见。

漂泊江湖波浪远,依然身在蛮溪畔。

愁里不知时节换。春早晚,杜鹃声里飞花满。

猛可,燕青在船头吟起那个句子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林冲笑道:“这是浔阳江不错,夜送客便不对了。此乃春光,哪有秋风瑟瑟?”燕青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林冲道:“你是想起一个弹琵琶的?”燕青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识必定能相逢!”林冲道:“虽江湖之远,汝心却在汴梁城。”

二人在船舱里看着景,打着诗迷。武松却立在船头,手里将翠竹杖舞动,反复练习杖尾入护肘皮筒的动作。

船行数日,林冲、燕青吟哦了无数过长江的古诗,那武松便练习了更多次的杖法。千万次练习后,武松再运翠竹杖时,杖尾出筒入筒,都能一挥而就,不差毫厘。何时抓杖尾舞动,使出棒法;何时杖尾入筒,使出刀枪技法,他都运用自如了。

这一日船行出汉水,抵达襄阳城南码头,弃舟登岸,燕青算还了船资。由码头向城里去,途经一大片繁华街市,俗名“冠盖里”,卖甚物事的都有。

三人商议了,往北去武胜军,尚有百十来里路途,雇坐坐那个耐烦?便欲购买三匹脚力,最好是战马。

恰逢正午,三人先喂肚肠。临街一个小店,挑出个布帘,书写“大碗蒸菜”,进去一看,柜上摆一大排码好的大碗,里面盛着牛羊肉片、猪脂鱼糕、各色菜蔬、面饼米团,一口大锅上坐着蒸屉,客人自选一两个大碗,主人家端去蒸熟了,把与客人吃。端的是“无所不可蒸”。三人觉得新奇,都去选了爱吃的让店家蒸熟,热腾腾吃得兴高采烈。

酒足饭饱,依店家指点,在街市里逡巡多时,终于在西边下风口的高坡处,看见一片骡马市,牛马骡驴挨挨挤挤的,好不热闹。

三人行入去,一径往拴战马的围栏处挤过去。待寻见贩马牙行,问起价钱,那牙行贩子上下打量这三人,转头过去,并不搭腔。燕青过去扳过那人肩膀道:“问你马匹价格,如何不搭理人?”

那人拗不过,回言道:“汝等外乡人,如何晓得荆州风俗?马匹价不该你等问。”燕青怪道:“将钱买马,如何不该问?”那人道:

“北人到了襄阳,便该弃马登舟了,过了长江,马匹便显得无用。是故襄阳这里,马匹存得极是稀少,往往只是官家人和军人购买。价格极高。似你这等读书人,购一头驴乘着,最是相宜。匹马三驴,岂不合适?你可知陆放翁,‘细雨骑驴入剑门’,最是洒脱。”

燕青道:“俺这两位哥哥,八尺多身高,驴如何驮得动?”那人瞥一眼武松,却回嘴道:“高个子如何不能骑驴?岂不闻骑驴两脚欲到地,爱酒一樽常在旁?”顿一下再道:“没见过头陀骑马的,不是俗称‘行者’么,出家人走路就是了。”

好在武松只顾跟林冲说话,未听到此等言语。否则他恼怒作起怪来,那人必得倒霉。

燕青思量,不关价格的事,此地民俗如此,若三人骑马上路,必定引人注目,多惹麻烦。便再对那人问道:“有急事去新野,马贵驴小,还有办法没?”

那人道:“你等可购买三匹走骡,驮得重物,也驮得人。价格好,还省饲料。”燕青思想起三人各乘一头骡子上阵的样子,忍俊不禁。无奈,荆襄风土若此,入乡随俗罢了。

与那牙行贩子商定好了价钱,让他都配好鞍鞯辔头杂物,交银拉骡,一色黑青色三匹高头大骡,拉到林冲武松面前。他两个看了,惊得舌头吐出来,再缩不回去了。此正是:

似麋似鹿四不像,子牙骑乘好封神。

非驴非马飞蹄骡,也驮豪杰斗歹人。

这燕小乙愿意去管路上杂事,他既决定了,两个年纪大的也不好说什么。要年轻的做事,年长的就得有宽容雅量。否则一味挑剔,人家便再无有出头的意趣了,到头来还不是年老的吃亏?再无人替你跑腿了。

林冲是个宽厚的,武松也是精细人。错愕过后,各牵过一头骡子,扳鞍认镫骑上去,缓辔慢行,就城外转过去,寻到向北官道,奔新野而去。

为何不进襄阳城?那两个觉得丢不起人!最担心座下骡子在街上犯起倔来,惹市里人耻笑,却去哪里藏老脸?

百十里平道,若骑马小半天也就到了。这骡子脚程也不弱,三人思量着赶在天黑前便能到新野县里。只管催骡快走,未顾投村靠镇。

天将黑时,正行到一片怪石山口,见远远的二三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马飞奔下来,拦住去路。怎生模样,但见:

雾锁青山影,滚出一伙没头神;

梢棒双双,簇拥不养爹娘真太岁。

烟迷绿树林,摆着几个争食鬼。

缨枪对对,围遮吃人心肝大魔王。

一伙强人拦住去路,要劫三人行李。武松座下骡子怕生,见眼前火把晃眼,便不住蹄地往后退。武松越是催动,它越是后退。一伙儿强人未待唱起嘲歌哩,便看见武松和骡子怄气,都笑得打跌。

武松初时被骡子气得涨红了脸。见强人耻笑自己,他却心下定了。翻身跳下骡子,却朝骡脸扇了一耳光,骂道:“如此不堪用,换了你。”便从骡背上抽出翠绿杖,拄着朝强人跟前踱过去。

燕青见有强人来,解下龙泉刀递给林冲。休说长刀短刀,林冲也是用刀的大行家。凭借龙泉刀削铁如泥的锋利,这几个贼应是不够他一个砍的。只是这教头哥哥,等闲不愿杀人。

思量至此,他自己取出川弩,将弩翅扭过来,和弩杆合成个十字。三根弩弦都扣端正了,停在三支箭尾处。那三个弩机,叩一个,射一支弩箭;叩两个,射出两支弩箭;若三机齐叩,则三箭齐发。哪个躲得过?遇到教头下手太软时,他好结果掉哪个不要命的。

不过林冲、燕青见武松已凑过去了,心知他要消遣这一伙蟊贼,便骑在骡子上,抱着器械,且看武松如何出手。

这伙强人共有五匹马,余下的十来个都在步下。持着的器械无非是花枪、朴刀,还有拿叉杆耙锄的。显见的这是一伙儿村中恶霸,散时务农,欺凌乡里,聚时劫道,抢劫往来客商。图财时也不惧害命。

武松拄着翠竹杖,行至强人十来步之处,立住了脚。看着他们,也不开言。

强人里为头的,见武松是个头陀,缺了一臂,还拄着一根竹杖。先前骡子惊了,甚是狼狈。心里十分看不起他。便开言道:“你这残疾废人,佛祖都不待见的夯货,不寻个寺院等死,跑出野地来做甚?耽误爷爷的生意。且闪在一旁,待爷爷们得了钱财,布施你几个铜板买饼吃!”后面的强人听了,又哄笑起来,还有打呼哨的。

武松也不着恼,对那人道:“俺就是来向你要布施的。看你座下的马不坏,俺用那匹蠢骡子跟你换,你再搭给俺一百两纹银,那就扯平了。”

那为头的强人听武松如此说,怒气冲至头顶,一催胯下马,挺花枪便冲过来,恨不得一枪便戳武松一个透明窟窿。却见武松跨步向左一纵,右臂正对上那人枪势,只轻轻一挑,连消带打,那人便坐不住马背,跌下来摔在地下,痛得直扭身子。

马匹冲过来,被燕青纵过去牵住了,就马脖子上抚摸几下,它就老实了。

武松踩着地下那个,对剩下的强人喊:“布施一匹马不够用,俺这里还有两头骡子,一并换了吧!”那边仗着人多,见为头的被擒,悍勇劲上来,一发冲过来围殴。

好行者,正盼着人来演武实战哩。却是正搔到了痒处。一条翠竹

杖舞得风车儿似转,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使到兴发之处,武松逞起神力,一杖劈向骑马贼人,那厮本是骣()骑,见杖来惊得滚下马背去,这一杖正砸中马脊背处,一声闷响,那马立时脊骨塌了,瘫在地下嘶叫不住。众人见这独臂人,杖下如此神力,都唬得丢了军器,跪下叩头不止。

燕青见那匹马恁地痛苦,抬手一弩正中那马耳后,深至箭尾。那马挣两下,便不动了。

武松看着身旁十来个躺着的、跪着的、趴着的,胸中火气都消尽了。跟林冲、燕青示意一下,三人各去挑了一匹马,无鞍的卸了骡子身上鞍鞯,都整束好了。燕青从死马头颅里,取回自家箭矢,安回去。

经此一役,武松将这柄翠竹杖已使得精熟了,觉得足以护身。内中那条槊,轻易不必现世了。三个打马向北疾驰,留下身后躺一地的强贼,让他等生死由天便了。正是:

新野城前四月天,火过千载烬未干。

桃园三杰乘风去,水泊昆仲再一番。

却说吴用,被封武胜军承宣使,驻地河南邓州,地处是个兵家要冲之地。吴用初到任时,以为此乃用兵之所,当可一展雄才。

待得来到任上,持文书去拜上官。此时武胜军节度使唤作陆森,绰号盛暑寒。最是尖酸刻薄,与他相处,盛暑日子里,他也能一瓢冰水,浇得你透心价寒冷。

见吴用持朝廷官诰来访,他接了文书,先叫军中粮台进来,与吴用认识了。便吩咐粮台官,此乃朝廷任命的承宣使吴大人,按例支给三品武将禄米,月例三十贯银钱、粮稻一担。若按年支取,可都付银两,凭个人印鉴支领。

言罢,陆森回身进内堂,把个吴用晾在签押房里。他正首鼠两端时,一个厢兵挑个担子进来,放在吴用面前道:“奉粮台大人钧令,将本月禄米给大人送来。请问吴大人家宅何处?小的帮您挑过去。以后每月的禄米,都是小人按时给送到宅院上,不让大人操劳。”

吴用听闻大感疑惑,自己持诰来上任,如何只办了禄米?官衙差事如何不交代下来?

无奈,那杂役跟吴用离了官衙,先去吴用所投客栈。那杂役放下担子,道了声安便要离去。吴用赶忙取了块碎银,约有五两多塞与他,问起此事。却听那人道:“吴大人这般的承宣使,武胜军里有五七个。其他几位,都是身兼实权职役,从不来这里应卯。封个承宣使只是多领一份禄米。只有吴大人您,实授承宣使一职,又无其他差事。武胜军从没有承宣使要办的差事,陆森大人不知道该让您干点啥,管点啥?按月发给您禄米,他便觉得听命于朝廷了。”

吴用道:“想本官为宋先锋筹谋,替朝廷四场出征,攻必克、战

必胜。立下许多功劳。难道封下来的,只是一份禄米不曾?”

那杂役道:“小人不曾这样说。明日起,大人可每日去节度使衙前伺候,说不定会有钧令给你。大人您不再去衙前露面,也无惩戒。每月此时,小人自会来此,给大人送钱送米。”说完转身便离去了。吴用和随行书童,便看着这一担米和三十贯铜钱,发起呆来。

次日起,吴用每日着了官服,到节度使衙前听令。十数日不见陆森唤他入内。一班等令的,无人与他搭腔。等到传唤罢了,便只剩他一人立在门前,连守门的军士都仿佛看不到他一般。

忽一日,陆森竟唤他进衙,把吴用高兴得足下都生起风来,小跑着来至堂上,陆森正对着一张阵图发呆。见吴用进来,召唤他也来看这阵图:“枢密院转来新修订的四门斗底阵图,命各地厢军演练。以后破敌,俱按此图迎敌。汝既久历阵仗,想必深知阵法精髓,且为本帅剖解一二。”

吴用闻言大囧,在梁山时都仰仗朱武应付行军、布阵、破阵之事,有时公孙胜襄助他。自己从未就此下过丝毫功夫。只得硬着头皮,指指点点,胡说一番。

他记得童贯征水泊时,曾摆过此阵,被梁山军打破。吴用术仅及此,便说起此阵疏漏处,如何破解云云。把个陆森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陆森是走的童贯门路,才做的节度使,听吴用揭童贯伤疤,他如何忍得?

陆森一拍桌案,戟指对着吴用大骂道:“汝一个酸腐村儒,井底之蛙,安敢诽谤朝廷军机?草寇有什么智?反贼称什么星?如今你到了我的手里,一年内看我消遣了你这条贱命。滚下堂去!”

吴用被骂得抱头鼠窜,回到客栈喝几碗闷酒,却对那僮仆诉说被陆森羞辱之事,呜呜咽咽哭一场,醉得睡去了。

次日一早,吴用醒来时,见房门敞开、屋内乱糟糟被人翻过。莫不是进贼了?他忍着宿醉头痛,大喊僮仆名姓,却把店主人喊来了。告诉吴用,那小厮一清早背个大包袱出城去了,说是替主人家迎亲眷。

吴用虽醉,脑筋转的还不慢,先回答却是自己打发僮仆接人,糊弄店主人走开。再清点包裹,于内恰巧缺了自武松那里讹来的,价值三万贯的黄金。那小厮没把事做绝,吴用平日里积攒下的几千两财货,他却分文未动。这也算是一个“义贼”了。此正是:

螳螂欲捕蝉,黄雀跟在后。学究逐名利,安童腥膻嗅。

本求鸡犬利,奈何道不佑。卷包人散去,阴雨茅屋漏。

吴用此刻,命运恰好给他画了个圈,又回到了原点。十余年前他孑然一身,尚可教授村学度日。是他不忿平庸,撺掇晁盖劫财聚义,闹出梁山如此大局面。然兜兜转转,如今他又是孑然一身了,官途已灭。手边剩这点资财,刚好够他寻个僻静之所,买几亩田,盖几间屋,

再教几个孩童的。

这般日子,吴用死也不就。平庸此生,他绝不甘心。然须发已是花白,不忿又如何?智多又如何?

吴用心里苦,更加思念宋江,回忆梁山泊时,宋江对他的笼络。此一生无人懂他,无人助他,除了宋江,再无人赏识他。

吴用离了客栈,在邓州街市上乱走。肚里饥了,便寻个店里,沽酒切肉,学那豪杰模样,将自己灌醉。几番让店家抬回客栈里,邓州城街面上,便多了个“宿醉相公”。

这一日,吴用又大醉,被人扛到一处,就泥地上睡了一夜。梦里却见林冲持把钢刀,逼问自己道:“你这酸丁,晁天王对你恩深义重,俺林冲对你赤诚相待,你如何负了晁天王?看俺活剐了你!”吓得吴用嘶嚎一声,双手往空中乱抓,醒却过来。

有分教:十数年恩义旧事远,百来人血泪怨毒深。

毕竟吴用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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