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sk.x3qdu.com

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兰映水丹。

粉泥墙壁,砖砌围圜。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

牛羊足高鸡犬绕,冬日田空农事闲。

这几个都是军汉,堪看地形自是与常人不同。鲁智深先赞此地:“居高临下,院墙坚固,最利守御。”杨志接话道:“此庄临河水沛,若据此修一处码头,拴几艘战船,进可入黄河航道,攻伐及远;退可凭险截流,阻敌水攻。”燕青赞其广有林田,宜耕宜牧;时迁赞其远离村落,悠远僻静。四人一致看好此地,下决心夺回田藉,以为众人安身之所。

燕青纵马去至庄前叩门,两个庄客应门问是何事,燕青答曰“游

玩贪看山景,讨口热水来吃”,手上暗地各塞给二人一把铜钱。那二人眉开眼笑地,开边门让众好汉进去。门边茶寮外拴住了马,都进到茶寮里烤火。腿快的那个已拎了一大壶滚开茶水过来,拿大陶碗斟给众人吃。还是燕青开口攀谈,尽是年节吉祥话,极尽夸赞这山庄之美,再赞这两个守门的面相富贵、气韵高古。引得两个人争先恐后地答话,将山庄来历说个罄尽。

原来现下这庄园是殿帅府太尉高俅的族叔高三郎住着。这厮本是个帮工庄客,年少时专一在东京郊外数个农庄上帮工,挣口粮米拉扯个儿子过活,十分穷苦。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高俅那厮发迹后,这高三郎儿子因过继给高俅。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高三郎和高俅原本是叔侄,因高衙内那边降了一辈,他也自降辈分,对外都自称是高俅的胞弟。

看官都知晓,这高衙内依仗高太尉势力,在东京倚势豪强,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惧怕他权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林冲便是被他逼上梁山,丈人张教头愤恨而死,林家娘子投缳,终是家破人亡。却不知这个高三郎比他儿子还坏,行事诡秘、手段阴鸷、,吃人不吐骨头。他的浑名,却是“吞天犬”,吃人不吐骨头。

这七潭湾庄园,金老儿一家住着时,只有十来亩田地,几间茅屋。还有七八家农户田宅,占住这一湾河滩。高三郎打短工时,曾在此下力,便惦记这里的景色、出产。高俅发迹后,这厮依仗他的权势,带着殿帅府一班帮闲军汉,来至湾头搅扰,专在人家麦田里放马纵犬,毁人生计。彼时金翠莲兄长带着一帮农家后生和他们争执,反被打坏了,死伤数个。官府县治哪里敢管?金老儿浑家性子烈,去吵闹时被高三郎纵马踏过去,踢在额头上,登时气绝。无奈金老儿带着翠莲,连夜逃离家园,流离至今。

数年间,整个村坊的庄户人都被高三郎逼走,他又从殿帅府治下调来兵丁,白使人力,给他营造了这处高墙大宅,还修造码头、开辟田地。营造至今,已成化外桃源、人间瑶池。高俅那厮也偶来盘桓,乃是他最喜爱的一处别业。有诗为证:

人生在世日三餐,五尺胡床够成眠。

十数产业千金入,却给子孙留孽缘。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却见院外行来一队马车,彩绸敷顶、插花为帐。车里笑语莺莺、喧闹非凡。这两个门客忙不迭跳起身开庄门,躬着身目送车队过去,满脸艳羡。

忽地一辆车里探出一颗头,遍插珠翠、铅粉遮面、腻笑盈盈。挥手处,丢下几个铜板,引那庄客去抢。看着这两个伏在泥地里争抢捡拾,那车上便响起一阵阵笑骂之声。这两个被当面耻笑,却也不着恼,手里攥着钱、脸上堆着笑,直到车队转进内院去,他们还站在那厢呆

立着。半晌回神后,才回到门房里,对燕青炫耀:“你可知这几个粉头,花名‘姣姣’、‘妍春’、‘菲儿’等,色艺双绝,都是京里最红的。多少王孙公子想见一面都难。如今能打赏俺们,可知咱这庄子,多么豪阔。”

燕青笑道:“若论名动天下,谁个能比李师师?”那人抢话道:“李师师现下早已非比昔年,已是封号‘明妃’,成了当今天子的禁脔,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如今东京里当红的艺妓,都在俺东主手里,你等眼见是乡下人,这都不知!”

看官且看,此时东京城乃天下头一等去处,天子脚下。奢靡风气、狂傲气度,便是个看门的庄客,也透进骨髓里。金老儿、杨志、张三这些“东京人”,时不时便把出傲气来,将天下之人都称作“乡下人”。骄娇二气,奈何如之。

盘桓整日,天已擦黑,四条好汉回转酸枣门外。路上时迁问燕青:

“李师师不过是个倡优妓女,如何能获封‘明妃’?朝廷无有制度么?”燕青低头不语,杨志接话道:“如今这位天子,轻佻混沌,眼里只有

玩乐,哪管黎庶苍生?”有道是:

管子设娼优,聚敛霸业钱。

人伦俱混沌,贻害百千年。

四人行到菜园且近,只见李四和门楼彪两个迎出几里远,举着灯笼招摇,满脸焦躁。影焯焯见他们几个回来,忙冲过来拉住鲁智深马辔头,嘶喊道:“张三那厮贪财,又去寻趁,三个人陷在开封府里了。最紧要两位大娘子得报,不听小人们劝阻,进城去打探,至今未归!”说着两个噗通跪了,捣蒜般磕头:“小人们劝阻了,金大娘子焦躁还赏了小人们耳光,实在是拦不住……”

鲁智深性如烈火之人,闻听此言不禁怒上胸膺,举起钵盂大的拳头,便待砸下来。时迁机敏,滚鞍下马扑到那两个身前,护住他们,口里叫喊着:“救人要紧,哥哥莫怒!”那头杨志、燕青各来擎住鲁智深臂膀,口中不住劝解。鲁智深喘口气,开口道:“哪个要打人了,洒家却不糊涂。”挣开杨志俩手臂,跳下马搀起地上那三个道:“野蜂入怀,解衣驱之。慌个鸟?”

急忙赶回菜园,却见余下的人各自忙碌着,一伙儿一伙儿穿梭般不住地经探听消息回来。待四人详细询问,方知张三白日里又带着四个人,潜进骡马市地道口,指望夜来进得城里,去府衙再弄些体己钱。谁料却被盯着那里的暗桩发现了。喊来十几个作公的,呼啦啦堵住那入口,另一伙把住府衙内密道口,两下一堵,便是金身罗汉,也只得就擒。

好在地道里五个人,有两个耐不得无聊,先出来寻吃食,未待返回,便看到作公衙役抓人,眼见张三几个被从地道里揪出来,打得血

葫芦似的,押进城里去了。才有人报信回来。杨志再问:“金翠莲和玬儿如何陷在城里?”李四苦着脸道:“日间金大娘子见几位哥哥一早便去七潭湾,未教她姐妹跟随,便已心下不快,摔桌打凳的。又听张三等偷去寻趁图财,也未禀明她姐妹,便十分恼怒。连玬儿娘子都言‘家无主事人,各遂心头愿’。她两个便乔妆成婆子模样,也不带随从,入黑前进城去了。现城门已落锁,追之不及了。”正是:

贪欲无穷尽,贼性收敛难。

百兽乱丘壑,皆因虎威坍。

这边正说金翠莲二人下落,那厢门楼彪又跑过来,岔了声喊叫到:“不好了,小达儿也不在她房内。二位夫人把孩子交给俺照料,哪想一个不小心,她便跑丢了!”一句话唬得所有人都慌乱了。智深闻言便冲过小达房里去看,翻找几下,便脚下不停,一间一间屋子挨排儿寻起来。那几个也撒开脚步,欲把菜园廨宇都翻找个罄尽。眼看着天色愈发漆黑了,菜园里七八个火把到处乱窜,高一声低一声叫嚷个不停。忽听一声脆语响:“怎地乱糟糟喊叫?都惊到了俺的乖猫儿!”随即见小达儿抱着一个黄簇簇、毛绒绒、猫儿大小的兽儿,从一丛荆棘里钻出来,满头浑身都是枯树叶。

鲁智深离得最近,慌不迭地冲过去,扎撒着手朝着小达。抓也不是、打也不是、想叱骂又舍不得,憋得满脸通红。倒是小达儿一片天真烂漫,举起手里的小兽儿给鲁智深看:“刚刚听得这怪猫儿叫,原来躲在荆棘丛里。被俺捉到了,可煞漂亮!”

这边门楼彪闻言冲过来,举着灯笼照向那兽儿,却大惊失色:“哪里是猫,这是猞猁崽儿,长大了要伤人的,快丢下!”

鲁智深就着灯光,也看清楚了小达儿手中,确是一只小猞猁,正吓得簌簌地抖,缩成一团。忙接过灯笼,去那荆棘丛里照,未见到大猞猁的踪迹。回身见小达儿抱着那小崽儿不撒手,满脸恳求之色,一腔怒气早化作如山父爱了。遂在小达儿头上摘掉几片枯叶,牵着那孩子的手,回到廨宇厅上坐下。

小达儿拿兽皮给那猞猁崽铺个窝,又去厨下寻鲜肉来喂给牠吃。门楼彪在一旁絮絮叨叨:“人都穿不起裘皮,鲜肉更是难得入口之物,怎地便宜了这畜生?”小达儿也不理他,手脚忙个不停。门楼彪见智深并不阻拦,说了几句便住嘴了。

众人见小达儿无恙,探头探脑看几眼、搭两句话,便都回去歇了。时迁却和杨志、燕青嘀咕:“咱这大和尚,在绿林时性如烈火,动不动便要扯拳伤人,任哪个金刚门神敢去捋他虎须?而今翠莲嫂子发威进城、小达儿顽皮淘气,他都忍得下气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难得难得!”那几个听了皆笑。有道是:

拳震关西天涯尘,脚踢江南摩尼身。

暴打山门金刚惧,今逢女子和小人。

次日绝早,鲁智深、杨志、时迁、燕青四个,纵马赶到酸枣门,等着城门开。鲁智深叫时迁、燕青把牲口都带回去,自己和杨志两个径往人堆里拱,三拨两撞,过了吊桥,直抵城门洞里。牵系着翠莲和玬儿的安危,两个挤在人群中,心内烦躁不已。

大宋朝承平日久,守护酸枣门的军士懒得每日里收放吊桥,就那样搁在架上。冬日里护城河水也厚厚结了一层冰,挡不住人,小童儿都在河冰上顽闹,无人拘管。现下早起趁买卖的,都在城门前挤着。东京虽是国都皇城,其实防备松懈得紧。

忽然一声梆子响,城门开了个缝儿,先出来几个持棒的禁卒,吆吆喝喝把门洞里挤着的人赶开些,才将城门拽开。须臾,头一拨人便涌将进去,都来不及盘查。此谓“入门头啖汤”,日日如此。但凡夹带些违禁之物的,都知这个诀窍,躲开盘查。其实鲁智深、杨志二人不惧盘查,只是不耐烦被人盘问,更不喜被人搜身。两个便趁此机会,冲进城去。

偌大个东京城,去哪里寻这两个女子?二人商议着,“这两个因张三等被擒才入城,定是意欲搭救,那就去开封府衙左近寻找便是。”遂拽开步子,急匆匆往开封府那厢去,没半个时辰,已至府衙前。尚未到卯时,却见衙门口静悄悄的,哪里有二人踪影?

没头苍蝇似的,二人便围着府衙,穿街过巷,一遍遍地乱走。一会儿搭着伴走,一会儿分开头行。鲁智深心头带火,脚下生着风儿,怪眼里噙着火儿,手上免不得推推搡搡,拨开那些担担的、推车的碍脚人。一路走过去,身后便留一堆东倒西歪的什物。东京人性子懦,看他膀阔数围,要杀人的架势,也只敢背后嘀咕几声。

杨志精细些,寻个正对衙门口的姜茶摊子,多塞块碎银子,打听出一些消息:“昨日上午被捉几个汉子,打得血葫芦似的,推进衙去。傍黑来了两个讨饭婆子模样的,在衙门前说要给被捉的送饭,进得去哪还出的来?”鲁智深、杨志听了,只急的搓手跺脚。只两个人要杀进开封府救人,势比登天!

看看将午,燕青、时迁两个回菜园拴了马,坐不住身子,却徒步又蹩回来,也至府衙前。彼此一商议,绝无法子应对。四个人在街市间乱转,寻找府衙破绽。至天色暗淡,哪里有半点头绪?

此一向众人皆尊鲁智深为头领,行止跟随。却不料这位“大和尚”心内洒脱,率性无羁。若是一群人跟着他,既无长远计较,也无霹雳决断。十来个人,便各自主张、各行其事。如今遇了事,更是抓瞎。有诗为证:

罡风摧狂关陇汉,血海逃生老余丁。

月夜独眠菜园隐,天昏心净露滴生。

怎奈带擎松梅友,又去招惹鸳梦情。

修罗场中无算计,黯淡尘间不戒僧。

忽然府衙侧门半开,几个人鱼贯而出。却是翠莲、玬儿在前,张三几个相互搀扶着于中,押后出来的,竟然是安道全。他施施然朝门里一揖,那门咣地一声拴紧了。

时迁眼尖,挥臂招呼鲁智深三人跑过去,搀这个、迎那个,一通鸟乱。燕青冲到安道全身前,欲开口问询。安道全示意噤声,只低低道一声“赶快出城”。

一伙儿厮跟着跑,终是定更前赶到酸枣门,随最后一伙摊贩、赶趁的堆里,涌出了城门。才脱了险地。

却原来这安神医被调回东京,获封“紫金医官”,去太医院里公干。京里各衙门有甚高官生疾,也有与了贿赂,私下延请诊治的。这开封府,安道全常来常往。走得熟了,他便和孙定相识了。

今日他被孙定着人唤来,竟在狱里见到了金翠莲、玬儿和张三几个,被单独锁在一个破号子里。

孙定悄悄告诉安神医:“这几个都是城外相国寺菜园伙里的,两个女贼白日刚被捉进来,口词相符。那一伙已被府里盯上,不日便要剿杀。却似跟梁山泊有些瓜葛。”

两人商议,由安道全出具诊断,只说这一干人感染时疫,危及衙府诸人。有此一笺纸,孙定便好私下捣鬼。趁散衙后堂官不在,他便私放了这几人。有诗说这孙定,煞是中肯:

公门修行客,尘间蝼蚁精。朝拜菩提树,夜逛阎罗城。

蜂口杀金豹,刀笔活苍鹰。灰衫渡血河,白袜尚无腥。

众人回到相国寺菜园,鲁智深先请安道全去廨宇堂上居中坐定,再唤杨志、时迁、燕青、翠莲、玬儿几个都安坐了。沉吟半晌,开言道;“吾等十来个人来此,东京城下,却不比往日乡野里。现行藏已露,如之奈何?”

话头一开,那几个各抒心绪,七嘴八舌。有说逃的、有说不怕的、有埋怨的,还有东拉西扯的,聒噪不已。鲁智深看向杨志,他却不语。

正扰攘间,只见安道全一掌拍得案几爆响,厉声呵斥道“都住嘴,听俺来说!”

有分教:龙生九子性不同,遇事各自逞聪明。雁无头领不成阵,逼得秋蝉鸣凛声。毕竟安道全有甚见解,且听下回分解。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