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独角的黄龙突然探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盯着玉龙头上的青玉。玉龙摆摆尾巴,没有动。这时周围的龙也都注意到了的那块青玉,纷纷用好奇的眼神看过来。
那条独角龙扬起脖子,有些妒忌地吼了一声,这一下附近的巨龙们都骚动起来,看向青玉的眼神变得贪婪而兴奋。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龙啸一般的声音,这几条巨龙的动作一下子停滞了。独角龙怯生生地扭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是豢龙周。
他面如冰霜,似乎对巨龙们的行为很不满意。独角龙连忙摆出一副讨好的表情,希望得到豢龙周的谅解——在人的那“碧海清”可是件宝物,在龙的眼中,那就是件饰物——以前可只有天青色的雌龙才有两串玉片,现在玉龙也有了青玉,它们自然也想要。
豢龙周摆摆手,告诫了它们几句,然后快步离开。这东西关乎豢龙氏一族的存亡,巨龙们知道之后自然不会再碰。况且,玉龙也不会让它们碰到。
可谁会想到,这天晚上便出事了。
“快醒醒!快醒醒!”
正在酣眠的豢龙周被推醒了。他睡意朦胧的睁眼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条白净细腻的小腿。
豢龙周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从地上爬起,却发现对面蹲着的是豢龙淼。她没穿皮靴,甚至就连皮袄都没穿,可脸上却捂着一块厚厚的麻布。
他睡的太沉了,就连豢龙淼进了篷帐他都不知道。
“怎么了?怎么连衣服都没穿好就来我这里了?”他这才发现豢龙轩不在身旁。
豢龙淼没理会他的问题,开始解胸前的袍扣。
豢龙周一呆:“这是什么意思?趁我没去当夜叉要给我留种?”豢龙淼面色涨红,恨恨地低声啐了他一口:“登徒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跺脚,把他推到一旁。
“豢龙乌死了,她周边好几个帐篷的人都病倒了——是疫。”
豢龙周愣了愣,脑海中想起了一个老女人挤着马奶的画面:“怎么回事?不只是腿摔伤了吗?怎么会死?又怎么会演变成疫呢?”
豢龙淼没有回答,而是气鼓鼓的把袍子脱下,然后扔到他的身上:“你先用这袍子捂上口鼻,这里面掺杂了丝料,可不光是粗布——族长在他的帐篷里等着你。”
“没说是什么事么?”豢龙周一边穿上靴子,一边问道。
“没有。”豢龙淼没好气的回答。她想了想,又问:“你什么时候要去东海?”
豢龙周一愣,然后当即回答:“快了。”
“唔……”豢龙淼回答的声音有些含糊。
不知怎地,在得到答案后,豢龙周感觉她有一丝落寞和失望。
没过多久,两人便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外面火把高照,不少族人来回奔走,几个族内通药理的女人用布巾捂着口鼻手忙脚乱的捣着药。远处的山坡上,火光摇曳,黑烟滚滚,似乎有人再烧着什么。
“你们把豢龙乌的尸体给烧了?”豢龙周用袍子捂着嘴,指着那火光问道,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豢龙淼点点头,简短地回答道:“应该是吧,族长说要烧,避免疫的再次扩散。你快去吧,族长还在等着你呢。”
豢龙周看了眼她踩在草上的小脚,淡淡说道:“我帐篷里有靴子,你先穿去。”他话说完,也不等豢龙淼回答,便急匆匆地跑去族长的篷帐。
一路上火光闪烁,不少族人行色匆匆,通往族长篷帐的道路上不断有人来往。豢龙周心中隐隐透着不安。
这次被传染的族人实在太多了。有几个略懂医术的少年负责做初步检查,然后按照轻重缓急安置在几个篷帐里的特定区域,再呼唤医师诊治。
懂药理的那几个人已经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润润嗓子都没时间。
豢龙周走进族长的篷帐,却发现里面的闲物都被搬空,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名伤员,呻吟声此起彼伏。那几个懂医的人与其数倍的女人们穿梭其间,个个满头大汗。
须发皆白的老族长正蹲在地上,给一名孩童喂着茶汤,看到豢龙周来,他的眼神中露出一丝酸楚。
“到外面说话。”族长的声音有些沙哑。
族长的篷帐在营地的最外侧,地势低洼,从这里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一只火把。可那被映红了半边的夜幕,却昭示着整个营地已陷入恐怖的疫缸。
豢龙周吐出一口浊气,觉得自己心中很乱。
忙碌了许久,族长的额头也微微沁出汗水。他想从腰带上摘下一条汗巾擦擦,却无意中碰到腰带上粘着的一片茶叶。族长皱皱眉头,将茶叶揪下,扔到嘴里去嚼着。
这两个孤独的守护者就这么待在黑暗中,沉默且心急如焚地眺望着这正在发生的灾难。
豢龙周觉得整个营寨都在燃烧,映红了半边夜空。
“看来你的办法不太管用。”族长突然苦笑起来。
豢龙周眼角一抽,立即说道:“我把玉龙叫来,那宝能散清气,定然能解疫病。”说完,他就要摘下围在脸上的袍子去吹哨。
“先等等。”族长阻止了他:“你知道豢龙乌是怎么死的么?”
豢龙周摇摇头,见他一脸茫然,族长微微叹息了一声:“她是因为那头蜚而死的。”
“什么意思?”
族长深吸了口气:“那头蜚到来时,是不是在她的帐篷边?并且杀了那匹母马。”
豢龙周回忆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又东北二百里,曰太山,上多金玉、桢木。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族长看向豢龙周,问道:“出自何处?”
“《山海经》卷四,东山经,东次四经。”豢龙周不假思索的回答。
“天下大疫啊……”族长略有深意的提醒道。
原来无妄就是疫。豢龙周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族内老觋所卜出的无妄,并不只是针对豢龙氏一族。
而是整个天下都将面对无妄的降临。
想到这里,豢龙周的手不禁有些哆嗦。族长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你去东海,是个好选择。可最终的结果不一定会比呆在豢龙氏族好——至少没有这么无拘无束。但是依目下的情形来看,你还是早去东海比较好。”
豢龙周苦笑一声,旋即摇了摇头:“可眼下这种局面,我又怎么能独善其身而不管你们呢?”
族长合起眼,没有说话。豢龙周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水,从老族长干涸已久的眼窝里流淌而出,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
“我去把玉龙叫来。”豢龙周借故离开。
族长回望他的身影,重重的发出一声叹息。
夜晚的山林太过于安静,原本存在的风声,野兽的嚎叫都彷佛已销声匿迹,只有几声鸟鸣会突然划破夜中的寂静。
夜色正深,星汉无语,林风簌簌。四周漆黑一片,豢龙周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时不时用手去扶着周遭的树木,小心翼翼向山上走去。
豢龙周爬到山顶,将罩在脸上的袍子扯下,望向漆黑的夜空。
天空并非纯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伸向远处。夜空已有淡淡星群,晚风凉爽。豢龙周的视线很想穿透这层黑幕,很想刺探天之意愿是什么。
??——
豢龙周吹响骨哨,悠扬的哨声在山中不断回荡。他盯着天空上的繁星,不由得为豢龙氏一族的命运感到悲哀。
大疫以至。天地万物尽要遭受疫病之痛。
有能者救济天下,无能者独善其身。显然,豢龙氏一族是后者,他们自己能否挺过这一次瘟疫都是两说。
暗黑的夜空中,一条巨龙吟啸而来。它头上有着一道青光,在黑夜中格外闪亮,就如同恒星一般。
豢龙周从腰间摸出一只白铜酒壶,仰起脖子猛灌一口。酒除了辛辣,还具有一缕说不准是醇香、果香的独特香气,一口酒下肚,身上很快变得暖洋洋的。
豢龙周从不饮酒,酒壶是豢龙淼特意塞给他的,目的就是让他驱驱寒气。
青光独亮,豢龙周看到玉龙很快抵达到了营地中。他靠着大树坐下,紧一口慢一口地喝着酒。
清辉普照,头顶树影枝桠,仿佛要压落下来。突然,天空中发出了雷鸣般的巨响,震人心魄。豢龙周张开眼,只觉月悬中天,星光灿烂。再一细看,却被惊出一身冷汗。
东南方向,白光闪烁,出现了一颗如月般巨大之大星。其声越发响亮,胜似惊雷。宏声巨响中,气浪排山倒海的肆虐拍击而来,只不过感受甚微,但这足够让人惶恐了。
豢龙周连忙扶着树干站起来,紧紧盯着那颗大星。
过了数息之后,天际又发出一声巨响。即使隔着很远,豢龙周却依然感受到了一股震撼之感,巨大的声浪卷袭而来,直震的他气血翻涌,烦闷欲呕。然后他感到那大星所激起的巨大声响气浪,急速回旋,反复折转,尽数打在自己的身上。
他脸色苍白浑身一软,险些倒在地上。只得扶着身旁的树干,苦苦撑着。
等他缓过神来时,这颗大星已移到了西南方。
他看向那颗大星,只觉得浑身发软。这颗大星变换了位置,可仍然如太阴一般大小,可它身上发出的光芒,要比月亮亮的多。甚至可以与金乌之光比上一比。
突然,又是一声巨响,犹如山崩海啸,不可阻挡。
豢龙周只觉千万股巨浪分合离散,从四面八方狂烈的撞击自己。耳膜轰然作响,仿佛便要炸裂;周身骨骼被那气浪摧拉撞打,咯咯作响,似乎随时都要散架。
他强忍住巨痛,勉强向西南方向看去。可映入眼帘的景象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一道巨大的红色气旋在那颗大星之上蓦然爆放,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如风雷裂谷,千壑回声;似汪洋海啸,席卷千里。他眼前一花,只瞧见千万道气浪光环冲天而起,四下乱撞。大地一阵剧震,山崩地裂,水泉涌出。
不知过了多久,豢龙周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大星陨落的方向看去,却看见火光豁亮,山林尽燃。
从豢龙周这里看,那就像是一股妖气在盘旋,灰灰的带着一些狰狞,似乎有张血盆大口袭来,带着浓烟与灼热,夹杂着肆意妄为的呼啸声,还有让人窒息的气体、急速燃烧的嘎嘣声。
早在火势成形之前,极黑的浓烟已率先飘起。此刻烟越发大了,就如同一条泼墨的黑龙跃上夜空。
“大灾,大灾啊……”豢龙周望着那冲天的火光,不自觉的楠楠道。
在这大星陨落之后的第二日,首先发生了荧惑守心的凶兆。“荧惑”即为火星,“荧惑守心”指的是火星在心宿发生运行方向的改变,运行方向或由顺行转为逆行,或由顺行转为逆行,并且停留在心宿一段时间的现象。
这是大凶的天象。
可那都是后话,目下豢龙周只是看着那熊熊烈火,陷入无尽的沉默。
“怎么回事?”豢龙淼突然跑到他的身后。她的脸上尽是汗水,想来一定是跑过来的。
“星陨。”
豢龙周简短地回答道。
豢龙淼抬起头,在看到那冲天的火光时,她惊讶的捂住嘴。
远处的山林中烟火越发浓厚,那把半边夜空都映为红色的烈焰正在不断肆虐。熊熊的火头,正在汹涌地扑向周遭的山林蔓延。
豢龙淼浑身发抖,双腿几乎站不住。她从未见过怎么可怕的情景,这已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豢龙周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他的手掌十分炽热,热力一直透入豢龙淼的身体,把恐惧一点点化掉。
豢龙淼看着那火光,嘴唇哆嗦着开口:“这就是星陨吗……”最后一个音微微上挑,带着疑惑。
“这靴子穿的舒服么?”氛围恐怖,豢龙周却问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豢龙淼一愣,旋即回答道:“还好。”
“嗯。”豢龙周点点头,瞧着她那雪白脖颈,飘摇发丝,在危机弱不禁风的翘首之态,心中有了一丝怜悯。
豢龙淼看向他,乌黑的瞳子在黑夜里格外闪亮:“怎么了?”
豢龙周心中骤然出现了一种要抱住她的冲动,作为女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息在强烈地感染着他。那杨柳一般苗条的身体和暗影中显得更加美丽的脸庞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
可他们不会是一路人的。
豢龙周只能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乱想,安稳住心神。
“回吧。”
豢龙周最终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
“哦。”豢龙淼回答的语气似乎带着些失望。
她走出几步,又转回了身子,冲着豢龙周喊道:“喂,你不跟我回去啊?”
“嗯……”豢龙周思考了下,然后回答道:“你先回去,看看族人们的病情有没有好转,我等一会再回去。”
“那好。山上冷,你多喝点酒,但别喝醉了啊,醉了可没人会来抬你。”豢龙淼丢下这句话,便飞也似的下山去了。
豢龙周抬起头,看向那漆黑的夜空,只觉得浑身一阵发软。
那“碧海清”的作用他并不知道会有多大,这场瘟疫也是没由来的。豢龙乌只是摔断了腿,怎么会死呢?她的尸体又怎么会传染那么多的族人?
豢龙周隐隐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他一仰脖颈,将壶里剩下的酒全部喝进去。香醇的酒液悠然滑过舌尖,润润地过大腔喉,滑滑地入嗓,暖暖地浮动在腹间,徐徐地游离在鼻吸里,悄悄地潜进血脉中……
豢龙周头一次觉得酒是如此好喝。他靠着树干缓缓坐下,深夜的寒气骤然袭来,让他感到有些冷,可腹中却又有一团火气,正在化作热量不断温热着他的四肢百骸。
过了片刻,他觉得身上已经开始发冷了,便慢慢扶着树站了起来。看着周围黑森森的树木,他眯起眼,觉得是时候下山了。
在离开之前,豢龙周再次回头眺望那火光。在他的凤眼之中,远处山林的大火就如同火蛇正在滚动,不断蚕食着周围的树木,泼墨般的黑烟冲天而起,隐入了夜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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