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好在,屈阳并不要求他一定要回信,毕竟他作为邪教中人,在外作尽风浪,居无定所是自保手段,即使他想回信,怕是也无从寄出。直到后续战火燃起,形式愈发严峻起来,便就连这唯一的信件来往也逐渐断了。
这是天下三绝如日中天般闪耀的时代,也是最黑暗无望的时代,内忧外患,国将不国,许多巨大而残忍的悲剧接连绽放在这片土地上,就好像这个世道不会再变得更好。
他们面对着的是如此浩渺沉重的时代和国难家灾,李道子作为传功长老不常回山,只凭借着一身技艺行走世间,竭尽所能的帮助抗击外敌,只是每平一桩惨剧,心也随之变得更沉重一分。
屈阳的名字在他耳边出现的越发频繁,邪灵右使就像一团火,点燃了修行者们心里的那盏明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学得一身本事,若值此刻仍作壁上观,还算什么中国人?
星火燎原之势愈燃愈烈,最显眼的那一点光便也被追着扑灭。李道子屡屡借由他人口舌,才能得到些许他的消息,却始终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不过有消息,总是比没有消息让人安心太多。
四十年代的开端,一场大雪让北平披上了银装,虽逢年关,人们也都在为了生存而奔波,昼夜交替,便不知又有几个苦命之人辞离世间。
李道子踏着雪化的污水走过胡同,朝屋檐下已被冻僵的乞丐递了一包热乎乎的饼。
那乞丐似有眼疾,整个人的神色闻到饼香才变得灵动起来,也来不及说话,接过饼就狼吞虎咽起来,吃急噎住,便直接抓两把雪送进嘴里。
李道子看着揪心,索性背过脸去。他知道这附近能避寒的地方大概都占满了,他提供的这点小恩小惠,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这时有人碰了碰他的肩,李道子扭头,看着眼前的圆脸男人,第一时间竟没能认出来。他睁大眼睛,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居然……是你。”
屈阳满面疲惫,但眼神却和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朝李道子笑笑,“老杂毛,太久没见了。”
简单寒暄两句,老友重逢的长谈地点最终选在了屈阳在此处落脚的一处老院。他最近带人在北平活动,可靠的联络站还是有几个的。
老院的条件一般,但屈阳也总算翻箱倒柜出了一只还能用的黄铜水壶,权当以水代茶。热水在炉上烧着,他才坐定下来,朝面前的李道子说道,“这么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他笑的依旧一脸贱样,但眉目间的风霜是藏不住的,经年累月的逃亡生涯在消磨他的精气。
李道子不说话,屈阳也不在意,只继续道,“这么久不见,我很想你。”
院外屋檐的雪水随风滴落,好似落雨。李道子听着屈阳继续道,“我在做的事,你大概都有所听闻,我却不怎么听闻你的消息,今天能见到面,还是挺高兴的。毕竟这世道,吃人不吐骨头。”
他扭过头,眼神好似烧滚的汤水。李道子不着痕迹的轻叹一声,道,“你也要多加小心。”
这时水烧开了,屈阳搓着手将水壶拿来,氤氲水汽蒸腾开来,给滴水成冰的旧屋带来一丝温度。
“我过两天就要回总坛了。”他吹着热水抿了一口,神色却冷下来,“最近教内很不太平,绥靖之徒占了上风,为了自保连脸都不要了。老子再不回去,恐怕这厄德勒以后要改姓王了。”
李道子道,“我听说沈老总失踪了?”
屈阳点头,却似乎不太想多谈这个话题,转而问他,“你们茅山最近怎么样?”
李道子摇摇头,他近几年都没有回山,师兄让他最好别回山,要保证自身安全,防止诸多茅山秘术断了传承。
说是怕断了传承,又何尝不是师兄对他的关心?
茅山宗在抗日方面也是身先士卒的,乱世江湖,道门中人皆活跃在抗战杀敌的第一线上,杀生造业,自损亦严重,但眼看着自己的同胞惨死而无动于衷,才是真正的丧失人性。
只愿山门一切平安。
屈阳的神色松了松,眼神却更加冷了,“连乡野孩童都知道的道理,偏偏有人就是不懂。他妈的,等老子搞个更大的新闻,看这帮人还怎么蝇营狗苟。”
这么又坐了几分钟,屈阳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对李道子说,“为了安全起见,咱俩还是错开行动。我就先走了。”
李道子起身,看着屈阳又对他笑,那双眼此时此刻又如火般炙热起来,始终黏着他不放,似萧索又似眷恋。
“老杂毛,你能不能答应我三件事?”
李道子语气平静的道,“你说吧。”
屈阳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尽量长命百岁。”
“第二,能不能让我抱一下?”
李道子张口,却发现根本对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沉默,于是屈阳伸开双臂,紧紧的搂住了他。他两人身量相仿,但李道子却感觉似乎被对方揉进了怀里,他迟疑着,最终将臂轻轻覆上对方脊背,只觉心口如乌云盖顶般压抑。
这个拥抱既漫长又短暂,随后屈阳走到门前,右手只伸着小指朝他晃,“第三件事,等咱们下次见面,我再告诉你。”
这句话说完,他便推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道子站在原地怔愣半晌,走到院门外张望,却已寻不到方才那人的身影了。
他以为还会有下次机会,然而不会有了。
——————————
当一个人过于锋芒毕露,又常年游离于生死边缘,即使再幸运,也不可能每次都逃得生天。这是概率的必然,也是某种程度上的“道”。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李道子时不时便会思索,这样的结局对于屈阳来说是否是必然。如烟火般绚烂绽放随后归于寂灭,踌躇满志却死于背后冷枪,是否是一种必然呢?
他笃定,却又屡屡动摇,只觉得他从前甚至此间经历的许许多多的死,都与此截然不同。当他拾起未曾寄出的回信,当他听闻邪灵右使的名讳,当他重回鄂北故地重游,某种无形的阴影便会趁机蔓延而上,让他的心和眼不再明澈,让他无法接受这一切已成历史,让他发觉一个人的死,竟可以带给他如此反复且持久的悲伤。
李道子隐隐察觉到,这是他求道之路上无法避过的阻碍,如若没能跨过,日后必会成为他冲击某个境界时的心魔。
话虽如此,但日后的事,谁也做不得准。于是李道子便也就这样继续着他的修行之路,阴影虽无所不在,却也轻如鸿毛,他完全可以忍受下来。
直到屈阳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老杂毛,好久不见。”屈阳的声音响起,低沉而飘忽,他很快又说了一句,“让我看看你。”
李道子循声望过去,却看不清他,只觉屈阳的形象于梦境中无法保持稳定,如同摇曳的烛火,又好似一个源于他内心的投影。
当然,他已经死了。大道万千,唯生死之事无人能够勘破,阴魂所归之处的幽府,也是最为神秘的所在。这只是他的梦,而已经与他阴阳两隔的屈阳,又如何要入他的梦呢?
那声音长叹一声,缓缓道,“我没办法在这里停留太久,老杂毛,还记得你当初答应我的第三件事吗?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李道子听见自己开口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屈阳道,“就这么被隔壁老王坑死,我可不甘心。还记得我的凤凰血脉吗?借着这玩意我是可以转世重修的,不过姓王的做事比较绝,我现在已经在阴间了,不然也不得给你托梦。”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在阴间徘徊了很久,最终找到了一个能够不受规则所限重回阳间的方法,只不过……需要我先往幽府去上一趟。”
这一番絮叨下来,基本等于什么都没说。但是李道子也没有打断他,毕竟能听到故人言语,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欣喜的事情。
“喂,老杂毛,现在阳间过了多少年了?”
李道子想了想,回答他,“距离你死已有七八年了。”
屈阳“啊”了一声,“我靠,居然已经这么久了?现在外面如何,还在打仗吗?”
“已经停战了,我们打赢了。预计这两年就会建立新中国。”
李道子这话并非空穴来风,他和王红旗还有些联系,故而知道一些内幕。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把甘墨甘十三的事和他说。
甘墨此人,他看不透,也不知他志在何方。
声音沉默了一会,又道,“其实还有挺多事想问的,不过我没时间了。我此去幽府,一切未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过我留给你一个印记,你可以依此进行推算。若我转世归来,你记得过去护下法,替我点醒灵智,以免浑噩一生。老杂毛,答应我。”
李道子点了头,“我答应你。”
随后他听到屈阳又叹息一声,道,“时间差不多了,一切保重,咱们来生再见。”
话音一落,梦境独有的触感便开始淡化。李道子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已经走掉了。
这也是他真正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
他感觉到自己面前横亘良久的无边巨幕霎时被抹平了,转而指出了一条他必须要去走的道路。
他要去走,他必须走到尽头。
——————————
推算出转生的大致时间和地点对李道子来说并不困难,问题的关键反而出在屈阳身上。
幽府,乃阳寿已尽之人度过奈何桥以后最终去往的地方,是往生轮回之所。自古以来,多少名人大能曾魂归于此,然而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回来。
他能做到吗?
李道子不知道,但屈阳此人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似乎只要他笃定的事,就一定是可行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必须相信屈阳能做到。
这是他一定要去履行的约定。
此时此刻距离推算出的时间尚有些遥远,于是李道子先是回了趟茅山,他师兄虚清亦于抗日期间故去,现在是他师兄的徒弟陶晋鸿在执掌茅山。
他在茅山后院静修了几年,期间王红旗请他下山帮忙,于是他将守山之事托付给了师弟尘清,随后便下山去了。
待忙完公事,离推算的时间便已很近了,于是李道子处理完手上的俗事杂务,一路走一路推算,最终来到了位于湘黔川交界的麻栗山龙家岭。
为了掩人耳目,他挑在麻栗山附近的五姑娘山落了脚,数着日子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他丝毫不觉得等待辛苦了,每一个明天都在离他完成约定更近。
——————————
六十年代的某一天,麻栗山龙家岭刮起了一阵莫名的阴风,将这个深山之中的小山村吹的风雨飘零,就好像要有什么天大的劫难即将发生。
值此诡异天象,大多数村民以为是天狗食日,故而全都躲回家里,抄起锅碗瓢盆使劲敲。如果此时有胆大之辈还在外晃荡,便会在龙家岭某棵不起眼的老槐树下,看到一个面色冷峻的灰袍道士从怀中一连掷出了十二道神符,方才将这股阴风驱散而去。
随后,灰袍道士来到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刚生了个儿子,只不过这娃儿生下来便与别人不同。别的孩子生下来都哇哇的哭,这孩子,紧闭着小眼睛一声不吭,好似奄奄一息了一般。
灰袍道士和这家人简单解释了几句,随后毫不客气的伸出中指,朝这孩子额上滴落了一滴精血。
精血入体,这小孩方才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眸,咕碌碌的转了两圈,好似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
看自家娃儿没事,这户人家方才反应过来给这个奇怪的灰袍道士道谢。而灰袍道士却长叹一声,缓缓道,“是个命格奇诡的娃娃,可惜不是他。”
随后他对这户人家的男主人道,“你家这娃娃命格不一般,若养在你家,不仅害己,还会延祸家人。不如让我带他走,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那男主人只觉得这灰衣老道疯疯癫癫,再加上自家得了娃崽,哪有让人带走的道理,于是直接一口回绝。那道士也不纠缠,得了回绝立刻就走,一路便朝螺蛳林那边的五姑娘山去了。
此后又过了八年,一个叫陈二蛋的小娃娃上了五姑娘山,跟着当初的老道士一块学起了本事。这近十年间,有很多麻栗山周遭的村民时不时就会看到那个老道士的身影,大伙在茶余饭后谈到他,才晓得他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又过了三年,那个叫陈二蛋的小子从五姑娘山归了家,自此以后,便不再有人见过老道士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亦没有人知道,他想找的人到底有没有找到。
——————————
茅山后院的草庐之中,一个看起来八九岁大的小孩伏案低头,手握毛笔,有模有样的于面前纸张上描摹着符文。
小孩年纪虽不大,但一双眼睛仿若洞察世事,极具灵性,绘制符文的手法也已经有模有样,任谁来了都要说一句天赋异禀。然而小孩自己却不满意,一对眉毛拧成一团,之前完成的几副作品,都被他揉成废纸丢了满地。
纸团滚到了门边,于里屋静坐的老道士睁开眼睛,缓缓起身拆开看了看,随后他无声无息的走到小孩的身侧,也不说话的静静看他画符。
小孩又画几张,仍是不得要领,注意力一分散,方才发觉身后静默伫立的老道士。他余光一撇,看到周遭的一地纸团,顿时心虚起来。
“师叔祖……你别生气,我这就打扫干净。”面对着老道士的冷面,小孩讷讷道。
被唤作师叔祖的老道士如同刀刻的面容松了松,看起来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淡淡道,“小明,我和你说过,符箓之道,最忌讳的就是急躁。心一躁,你的身体和精神便离天地远去了,要凝神静气,让笔锋完全顺从内心。”
小明忙不可迭的点点头,随后他看着师叔祖居然弯下腰,将地上散落的诸多纸团一一捡拾起来,顿时脸上一热,急忙也跟着去捡。
师叔祖捡完废纸,将其堆在桌案旁,又对小明道,“此外,要好好对待你的每一幅作品,即使他们并不合你的心意。”
他伸手,将其中一张揉皱的纸片抹平,那双丝毫不随年月而蒙尘的明澈眼眸看向小明,“因为有些时候,你以为的缺憾,其实恰恰是通往圆满的必经之路。缺憾,亦是圆满。”
小明细细体会着师叔祖的话语。他还不太明白,圆满和缺憾,这不是一对词意相反的词语吗?缺憾,又怎么可能会是圆满呢?
然而师叔祖并没有解答他的疑惑,而是让他继续画符,他自己却朝草庐侧边的药园子去了。
小明不理解,只好继续埋头画符。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师叔祖方才的神色,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深远的遗憾。
深远到就好像是此生再难弥补的遗憾。
——————————
五姑娘山的神仙洞府之中,一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道士背靠着石壁,不远处则落着一只痴肥如母鸡的虎皮鹦鹉。一人一鸟对视,场面古怪而又和谐。
李道子将头靠在石壁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而去,然而他看着眼前的鹦鹉,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充盈。
“老友,我本以为,此生再也没办法见到你了。”人上了年纪,少年的意气和高傲已被磨灭殆尽,李道子张口,万般心绪涌到嘴边,最终也只冒出了三两句,“我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鹦鹉张口,竟也跟着吐出了人言,“我也没想到居然耽误了这么多年。老杂毛,是我对不起你。”
这一声“对不起”出口,李道子抿起嘴,只觉得喉头酸涩。他闭了闭眼,再一次的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
他于脑海中捋起未了之事朝鹦鹉一一交代,最后竟发现基本桩桩件件都被他了结了个大概。唯有眼前这一桩,是老天成全,抑或命中注定,让他可以不带遗憾的走。
眼前的鹦鹉静默看着他,然而李道子恍惚间却感觉是昔日意气风发的圆脸小子一身洋装坐在他面前,脸上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至此,李道子的心里再也没有懊悔与遗憾,只有此生尘埃落定的安宁感。他想到他,南通州李梦生,茅山李道子,幼时观佛画山水,青年入道,推画及符,人生之路走的浓墨重彩,更留下了许多传承,偶有动摇之事他也都竭尽全力,算是不违道心。至于对这位老友不可言说的感情,最终也有了这么一个收尾。
这样的一生,应该可以算是圆满。
想到这,李道子朝面前的鹦鹉笑着道,“屈阳,这一次贫道我要先走一步了,一切保重。”
鹦鹉点了点头,朝外喊了一声。
李道子闭上眼,在灵魂即将归于幽府的此刻,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还不是结束,他们之间还没有结束。
或许还会在下一世,再次相遇。
(完)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