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项目前在发包商眼前点头哈腰,从利润低的要死的工程款中抽几个点的回扣给负责人,额外还得送礼请客,就差人家拉屎他去给人家擦屁股了,要不然根本没你的机会。多少双眼睛盯着等捡漏哩!有时还要垫一部分资金,这样材料人工全得自己扛着,工程款再不及时,真是死的心都有。
工地上工人管理也得靠自己。这些卖力气吃饭的后生,就像一群不和槽的牲灵,有时一句话不和就尥蹄子耍混,他们处事从不稀过大脑,基本用快意恩仇的方式解决,人头打成狗头的事经常发生。工地无小事,每一样都让他胆战心惊。
工地外还要操心他们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就说这住吧,不能贵还要宽敞,前几天他跑遍了县城的角角落落,才在西关村找了一处等待拆迁开发的老城区租下一套平房。这个村的原居民有很大一部分住上新楼房搬走了,现在在这居住的大都是外地来捡垃圾、打工、做小买卖的农村人。与外面新建的高楼大厦比,这些老平房低矮陈旧,但这里的优势是租金低廉或基本不用租金,房东就图老房子有人居住留得住烟火,保证不墙倒屋塌就行。
别看这里老迈破旧,其实这里才是这座城市的发源地,或者说是历史上的中心地带。外面的那些宽敞的马路、巍峨的高楼、那些霓虹闪烁的店面只是这儿的外延而已。
与外面的浮光掠影灯火辉煌比,这街巷里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衍生出的市井俗声菜市场般自由散漫氛围,更契合这些打工人的心理诉求,这里少了城市的张扬和他们的苟且对比后产生的反差。
这个钟点的高加林饥饿的恓惶更甚于劳累的困乏。巷子边一块“羊肉泡馍”的灯箱广告,勾的他粗大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次,口中津液刹那丰盛了许多。街道对过还有个“油糕摊”,金黄软糯的甜糕坯惹的一阵饥肠辘辘,但兜里仅剩的几个钱板板已无法实现任何一个愿望了。
他们租下的是极简陋的三间平房:东屋一整盘仅铺了两张芦席的土炕;西屋空徒四壁;正屋中间一个大锅灶;每间屋只配置一盏白炽灯;院里一眼水井;院西南一个露天厕所。
刚进院子,就有一阵饭菜香扑进鼻孔,高加林深吸了两口气,多少天没闻到这熟悉的农家菜味道了。一个四十多岁身材丰腴的妇女早把饭菜张罗好了,正麻利地摆放碗筷。两张饭桌拼在一起,上面摆着几样大盆菜:肉块炖土豆、炖豆腐、葱花煎鸡蛋、还有一碗切好的萝卜咸菜条。都是贴近百姓肠胃的家常菜。
周广顺招呼着大家:“抓紧洗洗过来吃饭,今黑下有酒,不能多喝,明还有更累的活等着咱哩。”
他对高加林说:“加林,把你的铺盖放到西屋,东屋炕上盛不下了,你先在西屋和燕路平住地铺,抽空我给你们搞张床,往后这就是咱家了。”
高加林刚要转身往屋里走,周广顺又叫住他:“等等,”他指着正在忙前忙后的中年妇女:“加林,这个你得叫大嫂。”
“嫂子好,我叫高加林,新来的。”
那妇女大概很难见到这么文明客气的揽工汉,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哟!大兄弟真会说话,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没那么多客套。”
周广顺又一指旁边一位满脸憨厚中等身材的汉子:“贺炳寿大哥,和她一个被窝的。”
“去你的,又不冒人话,”女人一扬手做了个打人的架势:“小心我把你舌头割了做成下酒菜,你信不?”
“嫂子,你别割他舌头,咱还指望他那舌头出去揽活哩,我看你还是把他裤裆里那玩意割了吧!”
院里立即洋溢开一阵寻开心的坏笑声。
“割了也白瞎,做成下酒肴,你他妈吃那骚哄哄的玩意啊!”
院里的取闹声更响了。
心里的划边自守是无法让人获得持续的心理安宁的,反倒是两瓶烈酒短时间内就推倒了高加林和刮骨脸赵铁锤之间的边墙。重体力劳动者之间的矛盾如同夏季的暴风雨来去匆匆,清晨还拳飞脚踢势不两立,晚上就能成为铁杆朋友。其他人大体也一样,有了矛盾直来直去,摆桌面上解决,很少有耍阴使坏的,那会让众人不齿。对艰苦体力劳动的共同感受;摸爬滚打的同化;年深日久的吃喝拉撒滋生出的休戚与共;同病相怜的认可,把他们紧紧团结在了一起,彼此的隔阂很快会消失于突破矛盾边界的那一刻里。
一起吃饭是融入一个圈子最快捷的方式,与这个饭局的高端低端无关。一顿饭的功夫,高加林认识了外号锤子的赵铁锤、外号刀子的赵铁蛋、这两个有痞性特色的同村兄弟;这个小团体的当家人——周广顺;沉默寡言和他一起住地铺的燕路平;老实忠厚的贺炳寿夫妇;还有另外几个农民工。
高加林惊奇的发现:这个新圈子人与人之间的陌生程度决定着每个人过往社会背景保密性的严疏,人际关系的生疏反而没有了熟人社会带来的压力。比如他在老家抛弃刘巧珍的丑行,在这里没人知晓。这种相互不知底细的陌生人社会,就像一层层一团团浓重的夜色,遮蔽了以往的人生经历,从而解除了思想压力。身体虽劳累,感觉却轻松了不少。真好!一切人生经历所作所为,一并屏蔽在如黑色幔帐般的陌生人社会里。这里不会有人对他的以往感兴趣,人们只会关注自我,甚至不会有哪一个人有精力多看他一眼。他同别人的交往起自当下,人生的前半段像被齐生生斩断。在陌生人眼里,他的生命始于今晚,那怕他曾是个杀人犯,也没人计较,人们看重的是他的利用价值。在这里他又成了一张白纸,等着自己重新擘画。
在县城里发生在人们眼皮底下比他和巧珍那点恩怨还刺激狗血多少倍的桃色事件,又能激起人们多少关心的欲望呢!在这个生存压力已传导渗透到生活最末端而不得不全力应付的时代里,自家的烦心事够多的了,谁还有精力去关注自身以外的那些花花绿绿呢。
平时不喝酒的高加林今晚领会到了酒的妙处,它能使意识和思维自由游荡轻盈虚幻,像羽毛飘在空中,感觉连骨头都是空的,是种难以言状的轻松。是什么也不用想,什么责任也无需承担,一切暂且远离的超然与解脱。在酒的麻醉里,许多过了无痕稀奇古怪的念头如水上涟漪渐去渐远。
自己已经和那些阴沟里肮脏不堪的老鼠没什么区别,寻食和生存成为生命的全部。一切希望只是想从这里得到一份稳定的生活,一份最基本的生存保障。
吃完饭不久,满屋里已是鼾声如雷,身边的燕路平只简短地和他交流了几句,也进入了梦乡。血液把酒精送到身体的每个角落里,催促着身体和神经的彻底松弛。
高加林倒在铺上,左手揉捏着火辣麻涨的右肩。虽说累到极限,心中却有了归属感安全感,毕竟有了铺盖大小的容身之地,吃喝也有了保障,这令他欣慰。不过当他置身茫茫人海,更深刻认识到:闯到过他生命里的人,包括艾菊花,只有刘巧珍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对巧珍的歉疚悔恨虽没前些年那么新鲜刺眼,也并没彻底消除,也没因他离开高家村留在黄土地上,而是如影随形一同来到当下的新环境里。那段印有刻骨铭心往事的时光已永远镌刻在记忆里。除了巧珍把自己当成宝贝疙瘩,别人谁也没把他当成啥。在她那里他能活成太阳;她能把他当成自己的生命来珍惜。而在这喧嚣浮躁的工地上,自己就是一粒身不由己的浮尘。没人会在意一个农民工的喜怒哀乐,每个人都是疲惫焦虑的,自身难顾的处境下,谁也顾不上关心一个和自己毫无关联的生命。
一阵浓烈的困意袭来,他还在意识清醒前安慰自己:曾经的理想早已放弃,但愿另一种超理想的现实在未来能簇拥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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