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已没了回旋余地,他也断没有勇气拉下脸皮追上三星,把说出去的话再收回来。自己的倔强和逞一时口快的老毛病,使他又丧失掉一次机会而生出了对错难辨的迷茫感。
脚下踉跄绞绊,嘴里梦呓般念叨着几句忘了出自何处的圣人之言:石可破不可夺其坚;丹可磨不可夺其赤;玉可碎不可夺其白;竹可焚不可毁其节……以此来对冲冷静后萌生的悔意。可这几句本来气势磅礴铁骨铮铮有彻骨凛然之气的古训,现在却象极了一个诵经老僧口里有气无力的呢喃呓语,也像在低吟生命的哀歌。
这几年他搜索了心中的角角落落一次次剔除掉了有关理想、尊严等方面的生命累赘。既然成为农民,那些都已成为玩不起的奢侈品。他把自己当作一只屠宰后的肉鸡需去除鸡毛一样搜遍了每个毛孔,不留一片羽毛。既横下心做一只不飞翔的鸟,不要说羽毛,连翅膀都多余。人生长恨水常东,旧梦再也寻不回了。生活玩弄人于股掌之间,是种常态。
再说自己早就结婚有了孩子,较之单身有了谨小慎微与顾虑重重,即便再想在生活中翻腾出些浪花来,也如同戴着脚镣跳舞,有了极大的局限约束,负担和顾虑让理想的翅膀无法振翅腾空,只能沮丧地仰望着曾经的梦想随着缕缕白云变幻着各种姿态悠悠远去。他不想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再次抛向风口浪尖。已经熟悉了农民生活,也渐渐有了对流言蜚语的畏惧。几年前那个敢言敢行个性十足的毛头小伙子渐行渐远了。往后还要长久地生活在这里,混迹于同一颜色的庞大人群中才有最好的保护色,这是用深刻的教训才得出的并不深刻的道理。
刚刚还平静的心境被高三星搅得涛声震天,这个消息不是一点也不让人动心,但总感觉一个民办教师的职位已点燃不了理想之火了。
高加林对高明楼用心良苦的善意拒绝的如此干脆,同样让高明楼五味杂陈。从对儿子不冷不热的态度上看,这个执拗的后生并没有因时日流失淡化对他的憎恨。
看着眼前一脸无所谓表情的三星,高明楼猛然醒悟了什么似的一拍大腿,精于人情世故大半辈子了,怎么干起了糊涂事。自己本就是造成高加林当下困境的始作俑者,现在假仁假义地请人家再回去当老师,还是替补儿子倒出来的空缺,脸皮薄性子硬的高加林肯定难以接受。这好比你打断人家的腿再送人家一副拐杖,还指望人家对你感恩戴德一样面目可憎。面对曾严重伤害过自己的人,天然的排斥与憎恶是本能的防范,哪怕你的举动是善意的,也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在被伤害者心里,伤害者已失去了对方信任的基础。
这事他和儿子出面都不合适,最好让能和高加林说上话的第三方代为传话更合适,双方也都有回旋的余地。
自己的贸然行事,掉份不说还没效果。
高三星看看犯难的父亲,有些不耐烦地说:“爸,你咋地了嘛!,他高加林干不干和咱有毛关系,咱能做的也只能到这步了,他不稀罕咱的好意,还能有啥法子?”
高明楼陷在沙发里,深吸了两口烟,浓烈呛人的辛辣噎的他猛咳了两声,眼睛也被烟雾熏的眯成两条细缝。他平缓了下呼吸,清清嗓子:“三星,我跟你说,这些年我做的强势事不少,唯独无缘由地下了加林的教师这事,我心里一直亏欠的很。”
高明楼细声软语地咕哝着,好像动了真感情。
“那为啥嘛!这事都过去好多年了。”
“说句良心话,人家加林教的多好啊!为了你能有个苦轻营生,我硬把人家赶回了家,这几年我一看见加林那娃,就一阵阵揪心,”
高明楼没说出口的还有:你教的比加林好,我对上下还有个说辞,可你都教了些啥。我这摆明了就是为了自己儿子不惜耽误人家娃娃们的学业嘛。
“那还能有啥法?要不我再去劝劝他。”高三星满脸的不情愿。
“别!你我都不行。咱家里的人只会坏事,也许他心里乐意,在你我面前舍不下面子。”高明楼满脸思谋的神情,“你先不要对别人声张你找过他,咱再找个和高加林贴的上话的劝劝他,说不定能行。”
“那就他家里人最合适了,高玉德老两口,还有他婆姨。”高三星数算着。
高明楼摇摇头:“用长辈的身份压他只会引起他的反感,他那个火爆脾气的婆姨只会骂他二锤子货。这个人一定得是他心中最重的人。”
“心中最重的那个人,心中最重……”高三星在脑子里快速寻找着。猛地,他眼睛一亮,“爸,你说的不会是刘巧珍吧!”
旋即,高三星下意识地捂住嘴,像说错了什么。
高明楼也急忙制止儿子:“别吵吵!别吵吵!就是她!”
“能行?”高三星脸上的惊愕还未散去。
最后,两人商定的方案是:由高三星去马店小学找巧玲转告巧珍,让巧珍找机会劝劝高加林。
高明楼觉得,巧玲那里问题并不大,她是局外人,仅仅传个口信而已。倒是巧珍那里很难说,毕竟她和加林都结了婚,彼此在对方心里都是敏感的存在。但他相信巧珍是乐意帮助高加林的,因为,高加林从县通讯员的位置上被赶回老家,已结了婚的巧珍还央求他再给高加林谋份职务的场景依然清晰如昨。试试看吧,谁让自己想赎回那份良知上的欠账呢。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