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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楼很明白:他和刘立本是两股道上的车。二能人琢磨的是钱,他更多的是谋划人。这些日子他就在一直留心高加林。他下了这个年轻人的教师,短暂的消沉后,巧珍又让加林的活力快速苏醒,那个富有激情的后生很快回到人们面前。任何一点点的光明都能点燃年轻人的希望,暂时的逆境磨难对具有旺盛生命力的青年人来说,如同处在干旱期的幼苗,只要雨露洒下,你都能听到他快速成长时发出的“啪啪”的拔节声。

高明楼对这个年轻人一直心存忌惮。高加林具备一般农民不具备的不安分的心和独特眼界。他知道高加林也从没把自己真正当作一个农民,至少他从没把自己等同于高家村人一样层次的农民,因此他也没有一个地道农民普遍存在的隐忍麻木。他的心理敏感脆弱,这也是他对大部分人有天然距离和戒备的原因。这些人性中深层次的东西,他刘立本一个贩贱卖贵、整天只盯着牲口屁股估算能出多少肉的势利贩子怎么体会的出来呢!

高明楼侧着脸,用眼角夹了夹瞳孔中的二能人,脸皮上滑过一丝不宜察觉的轻蔑。

一场传统热烈的婚礼把高加林和艾菊花还有高玉德老两口送进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里。往后的日子高加林又多了层丈夫身份。父母已日渐苍老,他将背负起这个家庭的责任。不能再做把自己在外表上化妆成一个农民,实则和现实赌气这种率性而动的幼稚举动了,要坦然接受自己是个农民的事实,丢弃一切不实际的幻想,为了父母、婆姨、还有那个遥远且朦胧但已款款而来的小生命的幸福,他必须担负起一个黄土高原男人的天然职责。

艾菊花手大脚大身高体壮黑不溜秋的面皮,搭眼一看就是过庄户日子的好手,完全具备山里婆姨应付艰苦生活的身板条件。她在拐家沟的把家能力是出了名的。无论地里的营生还是操理家务一个人就玩得转。论力气不比男人小;论心窍,针头线脑的细工活拾得起放得下。唯一的不足和巧珍一样不识字。区别是:巧珍为没文化耿耿于怀抱憾不已;艾菊花却经常说,认那些黑苍蝇有甚用,当吃还是当喝?

艾菊花虽不识字,家庭伦理还是懂的。结婚第二天一早,高加林还在被窝里,艾菊花打扫完院落后又帮婆婆做早饭了,把加林娘喜的嘴都咧了一早上了。

快吃早饭时,高加林还在炕上看书。艾菊花从外面急火火地进到窑里,把一阵寒气一并带到高加林面前。她一把夺下汉子手里的书:“别看了,快去看看咱大咋的了嘛!一大早喝开酒了,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鼻子哩。”

高加林匆匆穿了衣服跑到父母的窑里,见父亲坐在饭桌前,摆了两样喜宴剩下的残肴剩菜,守着半瓶酒底子正喝呢。红肿的两眼泛着泪光;颌下一撮白胡子上沾了些清鼻涕,正端着酒盅子“啊嘿嘿啊嘿嘿”地连叨哝加哭诉。

被喜悦怂恿得颠颠踬踬的高玉德一晚上都没睡好。

像高玉德这样的农民对生命的长短并不计较,生在天地间为的是那份与生俱来的责任。早就送走了父母,现在儿子也已结婚成人,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筋骨瘫软下来。即使马上结束生命,他也欣然领受。整日泡在苦涩酸楚里的生命,对生死看的淡然超脱,他的人生感受仅是被人生责任胁迫着被动的活了这么多年。除了牵挂没成人的儿子,实在没有什么让他留恋这苦多甜少的人世间。

心情松弛下来的高玉德竟鬼使神差地喝起了晨时酒。大鼻涕甩了两腮,老伴也在一旁抹眼泪。

父亲这是怎么了?一辈子没怎么沾酒的规矩人今天这是错了哪根筋。

高加林上前抢下了父亲的酒盅,埋怨着:“大!一大早喝成这样,会伤身子的!”

“我把你爷爷送走多年了,今儿下你也已成家立业,我这把老骨头也该入土了。没啥挂心事了,不活了!活着难啊!啊嘿嘿……啊嘿嘿……”

高玉德哭出了声。在他眼里,活着为了责任,责任已尽,这生无可恋的生命完全可以弃之如敝履了。

“大!说甚哩,咱家这好日子刚开始,都要好好活不是……”

高加林看着父亲,鼻子根阵阵发酸。以前总感觉随着时光的积累,父亲增加的是沉稳慈祥,突然间却发现父亲一夜之间变的孩子般脆弱。老人和普通的农民有着共同的性格——从不为自己一个人也不为当辈子活着,总觉的对前辈后辈都有沉重的责任,是最心甘情愿最有决心为子孙牺牲自我的人。他勤劳忠实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耕耘着收获着。今年年景不好就把失望的痛苦融进对明年的期望里;今辈子无望,就把希望寄托进对儿女的憧憬里。这大概就是和父亲这样的农民把结婚传宗接代作为毕生神圣使命的原因——有娃就有无尽的希望。老人其实一直在用一种虚幻飘渺且不确定的期待,支撑着用累得弓一样的脊背把太阳一天天从东山背到西山,最后把自己连同一辈子都没实现的希望一同埋进黄土里。儿子结了婚,是他用新憧憬替代一个已成为令他失望现实的新一轮开始。

高加林相信父亲说的“活够了”,有感慨也有真实。清苦的生活,沉重的责任压力,让父亲这样的人对死亡有着超然的淡定,那是历经种种磨难后的澄澈豁达。在黄土地上耕耘了一辈子的人对家乡的泥土有浓烈的归属感,并不惧怕与最熟悉的黄土作彻底融合。每当用犁铧翻开散发着潮湿芬芳的黄土,他们甚至俯下身子用嗅觉体验这早已浸入骨血的天然基因散逸出的亲切感,好像在调动起浑身的神经提前感知那个未知世界的神秘,有时候甚至有点心驰神往,渴望着新的重生与轮回。

艾菊花也在一旁宽公爹的心:“大,往后你不用煎熬。有我和加林哩,如今政策好了,地里种啥咱自个说了算,有好日子过。”

高玉德看看儿媳妇,有些不好意思:“这老了老了还不正相,还要娃来乖哄。”

高加林接话:“你不用害怕我吃不下苦,农民就农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

他把巧珍曾宽慰自己的话原封端给了父亲。

高加林是真心话。和艾菊花结了婚就已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不再作无谓的挣扎,顺其自然,做黄土地上的一棵沙蒿,平静地走过春夏秋冬,自生自灭在无始无终的岁月里。好在何时何月里埋没一个有理想有知识品德高尚的人是有可能的,就像高明楼一句话就把他从一个才华横溢的教师变成一个不合格的农民一样;但绝无可能拒绝一个人心甘情愿加入到农民行列里的愿望。倒是很多时候,你是被动的不情愿地被拉壮丁一样被迫加入到这庞大的队伍中的。做农民是最容易的事了——绝不用考试、政审、考评。也无需得到任何部门的许可。

从教师到农民,从农民到通讯干事,直到再次成为农民,人生链条的环节总由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怪圈构成。人生路上几个关键转折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临了,彻底改变了人生方向,他没有丝毫能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命运之车载着他的全部向着深渊坠落,过山车式的起伏颠簸,让他懵懂转向回不过神来。从迷茫中踉跄着走出来才看清,生命的平衡点在最低处稳定下来。结婚意味着失去了选择人生的权力,为了拥有这种选择权他曾以舍弃真爱作为代价争取过,但一切都已归零。往后只能用畸形的顽强和耐心活下去,于艰难竭蹶中打发时日。自己已踏上老辈人已踢平的路——一条稳稳当当又一眼望到头平淡无奇的人生路。

父亲已然在无意中流露了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懈怠心态,他要从现在开始接过父亲的责任,打起精神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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