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桑结和达瓦、却杰去工匠坊旁吃了顿汉式饭菜,饭后看天色尚早,就一同在街上漫步。不远处有一圈人,好像有人在争执。三人走近一看,原来一个汉子正从一中年妇人手中夺一包酥油,却杰大喝:“大白天如何行抢?”
“她欠债不还,我是代人来要的。”
妇人哭道:“说是1斤,我这一包2斤多,都拿走了以后吃什么呀。”
“半年多了,加上利,这点儿也不多。”汉子抢到手匆匆跑了。
“怎么回事?阿婶说与我听。”
妇人看桑结像个官员,就诉说起来。
这妇人开家小茶馆维持生活,今年正月传召大法会前,突然有人通知到官府去办许可证,不然这期间营业要罚款。哪是办证,是买证,妇人身边无钱,打了一斤酥油的欠条领了证,原以为法会过去也就算了,结果现在连本带利索要。
“是谁出售许可证?”桑结问。
“说是铁棒喇嘛,惹不起呀。”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旁边一个人答:“前些年只是收八廓一些大铺子的,说法会期间买卖好,出些钱资助寺里,后来小铺子也收,今年收到我们这城边上了。”
另一人说:“我们这里还好,八廓住户今年要购摆花许可证,不然法会中窗台、阳台摆了花要罚款。”
达瓦问:“会罚多少呢?”
“哪有个准,想罚多少是多少。”
桑结摸摸身上,掏出一块尼泊尔银币递到妇人手中,默默转身离开了。达瓦和却杰也跟了上去。
“铁棒喇嘛是戒律的化身,代表的是格鲁的形象,怎能如此苛待百姓。”却杰忿忿地说。
“这无异于盘剥。”达瓦也不平。
桑结抬手制止再说下去,他知道事涉哲蚌,要慎重行事。
每年的传召法会,各地僧俗人众涌入圣城,秩序混乱,且有不良分子夹杂其间,以往都是由汗王府属下一队蒙古骑兵出动维持秩序,那年底丹增返回安多,连市政府都不及成立就到了新年,五世达赖为应急,把市政职责交给了哲蚌寺铁棒喇嘛。
铁棒喇嘛是寺庙内执法人员,专挑公正严厉、身材魁梧之人担任,较大的黄庙中都有。接到达赖佛爷法旨后,铁棒喇嘛带领二三十名随从进驻大昭寺,在21天法会期间,他们沿八角街和其他街巷巡视,认真负责,执法无情,虽然方法有些简单粗暴,但效果也明显,从那以后就成为惯例沿续下去。可时间一长,应了那句老话:日久滋弊。结果传召执法竟成了敛财的机会,渠道有两条:一是乱罚款,苛刻繁多,随意性强,连穿衣梳头的样式也有规定;二是出售许可证,主要针对商家,增加了商户的额外负担。维持秩序时,往往也不分青红皂白,抡棒就上,时有伤人之事。众人虽怒,莫可奈何。因此,铁棒喇嘛成了肥缺,因为正职只有一位,任期一年,因此竞争非常激烈,想担任这一职位的除了请客还要给主事的送上一笔相当可观的礼金。
没多久之后,桑结嘉措就废止了这种寺院介入世俗生活的作法,改由大毛率宫中卫队巡逻。再后来,在老将军图布的请求下,由藏南民兵大队承担此项任务。
对于民兵事务,桑结可谓费尽苦心。他常想,如若当初第巴府拥有一支强有力的民兵队伍,还用得着隐瞒佛爷圆寂的消息吗?更不用说接续而来的种种麻烦了。每念及此,不由痛心疾首。经过几年细致考察和精心策划,桑结决定在全藏民兵总部下设三个民兵大队和一个直属队,各队设正副两名队长,并增设乌力吉为五品助理。
甘丹将军已将阿里总管职务移交给次仁回到了拉萨,今天他主持全藏民兵总部的成立会议。首先,他宣布了建制和具体的任命:“1、藏北大队:以当雄为基地,兵额5000,尼玛为队长,娜仁为副;2、藏南大队:以琼结为基地,兵额3000,佛爷庄园的二管家克钦为队长,央金为副;3、后藏大队:以萨迦为基地,兵额3000,扎西为队长,巴桑为副;4、直属大队:兵额500,大毛为队长,宫中一位叫顿珠的喇嘛为副。”
各路队长大多是头次相见,彼此热情问候,却杰特地介绍说,乌力吉与娜仁是夫妻,后藏的扎西队长是阿里总管次仁的兄弟。央金和娜仁这两个女首领抱在一起,一会儿说悄悄话,一会儿大笑。却杰注意看了看央金,自上回分手,不过一年,变化不小,但见宽肩蜂腰,体态丰腴,英气中透着妩媚。央金发现却杰总盯着自己看,一扬手臂道:“大人可有事要吩咐?”这冷不防的一句让却杰顿觉慌乱,只好顺势喊道:“各位请坐,还有话要补充。”
“除了上述四个大队,八大总管府各建一支200人的民兵队伍,平时用于地方,必要时总部有权征调。其他藏区武装力量包括寺院武装和私人武装一律裁撤。作为一种修行方式,允许三大寺保留陀陀僧,但不能超过僧额的十分之一。我说完了。”
甘丹用眼扫了扫大家,说:“成立一支队伍总要有它的目的、用途,我们这支民兵要发挥三方面作用:1,维持雪域的秩序、安宁;2,维护藏土的完整、安全;3,阻止其他地方势力对西藏的染指。核心是保障拉萨的安全,三个基地形成护卫圣城的三角形,是一个整体。下边请图布将军讲讲民兵的招募、装备、训练、集结、作战等问题。”
此时的图布已是年逾花甲须发半白了,他说:“建立一支能打胜仗的队伍,不是几句话可以讲清楚,我提出四条原则,具体怎么做大家讨论——广招精选;改善装备;加强训练;严明军纪。”
接下来的讨论由却杰主持,大家都很踊跃,气氛热烈。
中午,第巴府便宴招待与会者,秘书长达瓦代表第巴大人到场致意,席间顺着却杰眼色,不住向央金那边溜来溜去。达瓦的眼神还没溜上三个来回就被央金一把抓到了,她扬起脸扭过头带点儿不在乎的神色直视达瓦,众人纷纷将目光投过去,达瓦赶紧偏过头,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后来他们结婚的头一晚,达瓦提起这回事,央金戳他一下说:“你知道康巴姑娘了吧,我在热巴队里呆了几年,什么样男人没见过?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那天,你,还有那个却杰贼眉贼眼,要不是看在你们大人的份上,我会站到面前和你们对视,女人只要勇敢,那种男人其实很胆小。”
下午的会议就民兵的集结、联络和安排基地常驻人员等问题进行了研究。与会人员发言讨论之后,甘丹最后讲道:“我们在屋里开会,外边可是风言风语,有人说自古只有贵族才能担任军官,现在却封了几个黑头百姓。这种人不想想,当年收复拉达克不就靠我们黑头百姓吗?死伤且不说,吃什么穿什么?衣服烂成一条条连屁股也遮不住,这支胜利的民兵队伍白天都不敢进拉萨城,他们能做到吗?”甘丹情绪有些激动,停了停,“各位要争口气,莫辜负了佛爷和大人的信任。待遇问题,等大人回来定。”
与会者同样不平静,央金抿着嘴上身向前一倾一倾。
民兵会议后,三个大队立即返回基地开展组建工作。
却杰和图布到藏南后,经实地查看,召集二管家克钦、央金研究决定,在曲水、贡嘎、扎唐三个渡口分别建民兵中队,兵额各800,琼结作为后备基地。大框框有了,具体怎么干,谁也不清楚,都把目光投向了老将军图布。
老将军徐徐道:“都知道蒙古兵善战,可草原那么大,放牧又分散,开始哪有什么训练?头人下了通知,跟上马队就走,都是一次一次战斗中练出来的,当然,蒙古人从小骑马,有很好的基本素质。把农民变成能打仗的民兵得有个过程,三个中队先各招200民兵就行,作为骨干,接下来再逐步扩充。这回我向第巴大人要来传召法会执勤的任务,就是为了队伍的演练。”
听到这里,大家很兴奋,急切询问如何值勤演练。
“我说说想法,各位看看怎么样。三个中队按规定的时间出发,负重徒步挺进堆龙桥,全员先到者取得执勤权,扎唐和贡嘎两个中队因为要渡江,路途也稍远,贡嘎提前一天扎唐提前一天半出发。”
“好!”三个人不约而同叫道。央金更是挥拳顿脚好像马上要出发似的。
“你们二位大队长不用多说,任务一传达,全部由他们中队自己安排,比赛一次他们自己就会找出问题,几次下来就能练出一支好队伍。”
大家都向老将军投去佩服的目光。
多少年后,已成为老人的当年民兵,还津津乐道着第一次竞赛时的有趣故事。
头年腊月初,二管家和央金召集三个中队正副队长开会,几个小伙子一听完传达,当即摩拳擦掌,互相叫劲,立马下去分头准备。
曲水中队正月初二行动,贡嘎初一,扎唐则在除夕中午。早晨出发的以寺庙头号为准,扎唐以午号为准,各由附近喇嘛监督。曲水距拉萨城郊的堆龙桥一百多里,虽是山路,还算好走些。贡嘎、扎唐若直插虽近些,但需翻山越岭。
藏族在初一那天阖家团聚,真正热闹是从初二开始。一大早人们去寺庙拜佛奉献布施祈求新年好运,然后是亲朋好友互相拜年,中午纷纷涌入空场摆开酒食,男女老少欢聚一堂,老爷爷老阿婆也入圈跳起锅庄,人们吃啊唱啊,直到暮色苍茫才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满口咿呀向家走去。而当夕阳向暗铜色的雪峰收回了最后一缕霞光,年轻人彻夜的歌舞狂欢却刚刚开始。
但是今年初二天刚蒙蒙亮,就有人发现山路上走来一支奇怪的队伍,200来人,背着行李拿着弓刀,低着头,脚步匆匆向圣城方向行去。隔了一会儿,又一支几乎相同装备的队伍急急赶来。村民们好奇了一阵儿后到庙里去拜菩萨,他们都懂,这世上之事均有其因,该来必来,挡也挡不住的,随缘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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