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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乌拉(即服差役)是农民一项沉重负担。山高路险,道途迢迢,运输全靠牛马和人力背扛,很易发生事故,且耽误农田劳作。对此,桑结上回去塔布家时有了切身体验,返回途中遇到的另一番情景,则更加坚定了他修改差役法的决心。

原来,他路过一个村庄时发现坡地上有一些青稞尚未收割,经过二三天的雨雹已经秃杆了。这村距塔布家很近,为何遭灾?桑结一边想一边进村,经询问方知,这两天村中妇女大多到附近的东嘎寺去支差,人手少了,部分庄稼不及收回。

“阿伯,眼下大忙,寺内有何急事要差?”

“请的驱雹师是东嘎寺僧人,一进村就说今年雹多,大喇嘛发话光驱赶不行,还要‘托云’,需要妇女去寺里协助施法。”看来客不解,阿伯又说,“东嘎是甘丹属寺,村民原是东嘎属民,第巴府收回各寺属地后,村民沿习惯仍常去上香拜佛,寺里一有什么事也请人们去帮忙。”

桑结点点头说:“这些都是正常的,问题是眼下农田急需人手呀。”

“唉,开始大伙儿也不愿去,驱雹师说这次叫‘助法回向’,功德大得很。不去吧,又怕给自家招来不吉利,差不多一家去了一个。”

桑结谢过老伯向东嘎走去,老远了见寺周围山坡上、树梢上搭满了被套、褥单和衣物,几名妇女正把晒干的收回,于是紧走几步问这是怎么回事。几个人七嘴八舌半天,桑结才算听明白了:寺里让她们拆洗僧人的被褥,并说晒出去可以托住乌云,下不来雹子。桑结心想这大概就是“托云大法”了。

这是一座中等规模寺庙,原系噶玛派,后被没收改黄。站在寺后山坡上可以眺望到拉萨城。看看天色不早,桑结决定借宿一晚,进了山门,穿过护法殿,只见大经堂灯火通明,数十名妇女正赶缝被褥,说是抓紧点干完,今晚可赶回村里。

值日僧见桑结文质彬彬,让他与管财会的执事同住一屋。二人喝着酥油茶嚼着一种小饼干聊起来,执事说:“我从小出家,那年寺里喇嘛追随黑帽法王叛乱,后被没收归了格鲁,僧人大都散去。当时,自己还不满十岁,就留了下来,一晃三十多年了。”

“师父,弟子在拉萨经商,听说第巴府规定不准农忙时节征差,寺里征用妇女做活儿,怕不妥吧。”

“开始我也提出过,可大喇嘛说寺里没有征差呀,是村民自愿来供奉人力布施的。”

这时,窗外一阵乱哄哄的吵闹,桑结出去一看,见妇女们正向寺门走去,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糌粑团子。返身时,又看见十几个外地口音的男女村民正在打扫经堂,进屋后,桑结就问执事:“那十几名男女又是何人?”

“这些年,菩萨保佑,托佛爷和第巴大人的福,众生利乐,周边人口移入甚多,但难以尽快安置,不少移民成为流民,只好投向寺院讨口饭吃。寺院本是济度生民之处,暂时收容也是好事,可……唉,时间一长难免滋事。”

桑结大感吃惊:“能滋何事?”

执事有些吞吞吐吐:“我也是听说的,有的流民成了变相属民,有的财物被勒索,还有的,还有的玩弄妇女。这十几个人是三家的,从安多到此多半年了,大喇嘛说自从收了庄园、属民,寺里花个钱用个人不方便,就留下了他们。”

桑结半晌没有言语。

第二天早晨桑结上路时,执事说:“施主不像经商之人,倒像个读书人。但愿后会有期。”

桑结中午返回拉萨,在家匆匆吃过饭亲了一口小女儿就到府里去了。

“今天下午研究差役法,定稿后尽快颁布。”

吩咐下去不久,参会的人就到齐了。达瓦从柜中取出差役法草案文本递上。看过之后,桑结对达瓦说:“译仓下增设郎昔勒空机构,负责管理调查差役法执行情况。草案基本可行,还须加几句话。”

达瓦拿出笔准备记录。

“倒数第二条是:农忙季节所有机构、庄园、牧场及私人,一律不许雇用差役。在‘季节’后面加上‘包括宫中、寺院在内的’几个字。最后一条是:有特殊需要的,付双倍佣金。现改为须报宗政府批准,付四倍佣金。若宗政府派差,须报郎昔勒空批准。”

达瓦小心翼翼地说:“大人,若雇用一二个人也要上报宗政府或第巴府,恐不可行。”

“诸位可能觉得规定太刻板,其实这一条的立法用意就是除了特殊情况不许农忙时雇差。以后农忙时,府里官员都下去走走看看,在农民和冰雹争抢粮食的时刻,你派下一个差就会夺一家人的命啊!”说到最后一句,桑结用拳不断砸着桌子,他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位与会者。

修改后的差役法公布后,反响很大。桑结决定这几天下去走访,实地检查实施的情况与存在的问题,走之前特意让已被任命为歌舞团副团长的佳莫,去挑选若干男女演员,负责组织歌舞团的实质工作。

拉萨城北、娘热沟东侧有一条叫多底的山沟,遍布奇峰怪石,那石头用棍儿一敲能发出清脆的响声,若遇下雹子时,整条沟内叮咚之声大作,犹如一支万人大乐团在演奏。方入沟时,景色倒也平常,越往里走越觉奇妙无穷,待到最深处时,一面巨大山崖封堵了山路,米黄色的房舍围墙仿佛垂挂在石壁上,这便是历史悠久、闻名全藏的嘎丽尼庵。

该庵以“三美”着称。

一是景美。溪水清澈,绿草如茵,漫山遍野的杂花果树流香溢彩,走兽飞禽自得其乐,秋季是满目金黄,冬天则是琉璃世界。置身其间,宛如世外仙境。

二是人美。每天经课完毕,身披红色袈裟的尼姑“飞下”石壁,或在草地嬉戏、或在溪中沐浴。其中不乏名门闺秀、大家小姐,年轻貌美,风度迷人。她们入寺大多是为了学习文化提高修养,终身为尼者不多。

三是舞美。嘎丽二字是歌舞场的意思,相传女神选中了这块秀丽之地,每每在月色中降临起舞。这里尼姑们的舞蹈也确实跳得美妙,据称是得自仙女传授。

每逢夏季,四面八方涌来许多人争睹女尼的芳容舞姿,逐渐自发性地形成一个节庆活动,有的幸运者返家时还能带回一名嘎丽女尼。

佳莫才仁早闻嘎丽大名,这一天带着小红、小丽亲去拜访。来到山崖下,三人都被眼前如诗如画的风景陶醉了。小红不禁叹道:“真美,能在这里出家是福气呀。”

小丽一撇嘴:“好啊,咱俩一起留下,就怕那个僧噶大人找上门来。”

“小红啦,我听说第巴大人有意出面撮合你和大毛的婚事?”佳莫也打趣她。

小红头微低,目视地上说:“大人是提起过,不过——小姐尚未婚配,我们怎能先……”

佳莫颇不以为然,“我早说过,咱们三人就如同亲姐妹,大人这次从乡下回来我就去说这事,早该办了。”

“别,别……小姐。”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登上大殿,见到住持后,佳莫递上第巴府行文,说明了来意。住持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尼,一眼就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儿,她一边吩咐侍从上茶安排住处,一边说:“住几天吧,看上谁就挑谁,好事啊。”

闲谈中得知,住持家庭很富有,是曲水一家大庄园主,父亲将十四五岁的三个女儿送进寺里,接受教育。姐妹仨不但漂亮又能歌善舞,名噪一时。二姐入寺不久即与拉萨贵族擦绒家的公子相好,十八岁还俗成婚,她的小女儿白珍现也在寺里。大姐从小脾气就怪,出家后更甚,对那些献殷勤者不理不睬,一直到二十七八才回家,对儿女之事兴味索然,由于她持家精细,很快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后来成了大管家。

佳莫轻轻问:“师父,当时也会有小伙子追求您吧?”

师父脸好像红了一下,眯了眯眼,似乎在搜寻着过往的岁月,随即轻轻地说:“有,还不少呢。”

“那……”小红和小丽急不可待地问。佳莫摆了摆手。

住持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每到夏天,不少人在这山崖下搭建帐篷,或是避暑赏景,或是寻芳猎艳。那也是我们最忙的一段时间,每天除念经打坐,全寺100多名尼姑要放牧数百头牦牛和上千只羊,还要挤奶。往往这时会有一些轻薄的老男人,装作帮着挤奶、拿东西,趁机动手动脚。”

看到小红、小丽气得攥拳头,老住持笑了笑,“一般情况下,我们作为僧人也不好过于发作,吓唬一下就行了。渐渐发现一双眼睛总盯着我,他是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很热情,他说家在后藏拉孜,是经商的,愿意娶我。我虽然对他也有好感,但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不知如何对答。第二年他又来了,很恳切地请求我跟他回家,我几乎答应下来了,可这时突如其来的一件事使我打消了念头。”

三个人紧张地盯视着住持。

她依旧是平稳地慢慢道来:“两年前,一名修行不错的阿尼,经不住藏北一个牧场主的热烈追求跟他走了,没想到一天晚上跑了回来,众人大惊,一问才知那牧场主原是虚情假意,玩弄一段时间后逼她干粗活当佣人,因不堪忍受又无家可归,所以跑了回来,好端端一个女孩儿被折磨得披头散发、面目憔悴。”

三个人又是叹气又是咬牙。

“第二天,我回绝了他,尽管我知道他不是那种负心之人。他不甘心,依旧每天帮我放牧、挤奶,但我们之间不说话了,只需一个细微的动作、眼神对方就能理解,再后来连动作眼神也不用了,一个心动,彼此都能心领神会。山崖下只剩下他一顶帐篷了,他还在等,初雪过后,他只得撤走了。”

住持看看天色停止了叙述,半晌三位姑娘才回过神来,“后来呢?”

“这些老话一说就长,三位施主用过斋饭早点歇息吧,改日再叙。”

三个人躺在炕上谁也未说话,都想着老尼讲的故事和自己的心事,久久不能入睡。

不知什么时辰,三个人被呜呜的螺号声从梦中唤醒,起身一看天还麻黑,只听传来沙沙脚步声,赶紧穿衣随着进入经堂。里面黑乎乎的,佛像前供着几盏油灯,许多僧尼,很快都在自己的卡垫上坐下,三人被引到最后一排。前方传来一声“南无观世音菩萨”,接着响起清脆的小鼓和悦耳的铃声,三节过后,开始齐诵。佳莫感觉就好像被微风围裹,清水沐浴,妙不可言。

天光逐渐放亮。她这才看清,经堂内有12根柱子,主供观世音菩萨,两侧壁上绘有护法神像。太阳刚露头,众人开始早餐,奶茶寺里供应,主食自备,少数家境好的阿尼吃的是拌酥油的细糌粑,有的夹上葡萄干、果仁,大多数人吃的是粗面,能看出有的还不够吃。值日僧负责续茶,佳莫三人因是客,有侍者送来细面。

“阿佳,翁则(领经人)有50了吧,可听那声音像个年轻人。”佳莫问旁边负责接待她们的阿尼。

“她啊,就是住持讲的被牧场主欺骗的阿尼,快60岁了。”

三人一齐看过去,翁则师父正将糌粑放进少半碗奶茶中,用手指轻轻拌成团儿放入口中,表情平和,眼如止水。佳莫内心一声长叹:“该是几经炼狱才修成今天的正果啊。”

时值初秋,白日气温渐升,翁则示意,众尼脱下厚布袈裟,薄衣均为绛红色。一名三十多岁的阿尼站起作一手势,众尼列为一队开始转佛。她掌控时间、速度,不时打出各种手印表示对佛的崇敬致意,紧接着是一支小乐队,有小鼓、钹、铃及小型的号、锁呐,后面是住持、翁则等几位寺内主事人员。

在藏传佛教中,按顺时针方向围绕佛像、塔、殿、寺、山、湖等转圈,是一种重要修行方法,是一种大功德。三个人随在后面转,转着转着,佳莫忽觉有一种异样感觉,观察一下周围才发现,这分明是一支姿态轻盈、动作妙曼的舞队,舞者用这种最美好的方式表达她们信仰的虔诚。其中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尼姑,明眸皓齿,举手投足与众不同,佳莫不住眼盯着看,跟着佳莫的阿尼低声说:“她就是住持的外甥女,叫白珍。”

上午佛事活动结束后,三个人都出了一身细汗。事后,她们在住持引领下参观了寺院,只见各处殿堂干净整齐、气味清新,绝无一般寺院那股浓重的酥油味,连上的香也气味淡雅。住持说:“有一年,一位来自台闽的客商布施了一种茶香,气味好闻,一点儿不呛,极受欢迎,用完之后,我们想了个办法,选择几种花草,大量采集,晒干之后,制香时揉进去,就是现在用的,气味也很清香。”住持又告知佳莫,说:“午餐后趁天气好全寺拆洗被褥,你们随便转转,明天是收获节,请外寺活佛讲经,然后组织歌舞庆祝活动,你们从中挑选几位。”

下午,三人帮尼姑们洗洗涮涮,尼舍面积不一,有的住三四人,多的住六七个,有条件的,家中多捐布施,可一二人住一间。小红、小丽好奇,问她们为什么出家。有的说做一个女人太苦了,伺候公婆,生育子女,要受比男人更多的苦,不如出家清静度过一生。有的说,家里穷,种地累得要死,吃不上穿不上,不如当个尼姑。也有的说是真心崇信三宝,行善积累功德,来世投生一个好人家。更多尼姑面对这种询问,只是摇摇头或浅浅一笑不作回答。

晚饭时,佳莫问那位一直负责她们起居的阿尼:“尼庵为何从别的寺庙请高僧讲经?”阿尼说:“这是从以前传下来的规矩。”说完,又悄悄说,“住持说的当年那个拉孜的年轻人明天也会来。”

佳莫大惊,问:“他是活佛?”

“不是。”阿尼左右看看,使个眼色,“你们可以去问问住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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