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世达赖从达旺返回拉萨后没过多久,小藏巴汗就撕下了伪装的面具,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下令限制达赖喇嘛行动自由,禁止格鲁僧人外出传经,还特别制定了一条法律:边地荒蛮法——对擅自出行、逃避追捕及庇护者,予以严惩。这些且不说,小藏巴汗更是阴结金沙以东康区的白利土司和刚败窜安多的林丹汗,欲内外夹攻,根除格鲁。
白利土司是当地苯教施主,眼看信众日益减少,遂视佛教为眼中钉,得到小藏巴汗的默许,开展了一场灭佛行动,毁灭寺庙,驱逐僧人,曾一度杀过金沙江,被昌都的黄庙强巴林寺帕巴活佛率众击退,才暂时消停。
再说林丹汗得到小藏巴汗密信后,正欲入藏会合,不想喀尔喀首领却图汗,奉皇太极命,统兵三万循迹追踪,跟进安多。林丹汗手下仅剩数千残兵,大伙不愿送死,将其毒杀投降。林丹汗是收拾了,可却图汗见安多好地方,居然不走了。
小藏巴汗第一次联合行动受挫,形势略缓,得知新来汗王也信奉噶举,又转而与之勾结。却图汗鉴于林丹汗行事仓促之教训,并不急于南下,而是先巩固地盘,以武力征服原有部落,迫害格鲁僧人,将部众家眷全部迁来,号称“青海王”,不可一世。那白利土司则以今四川甘孜为中心据点,招兵买马,只待时机到来,再次杀过金沙江。
小藏巴汗派出藏兵封锁三大寺,对扎寺严加监视,切断黄教寺庙彼此之间的联络,还公然强令其他黄庙改色换帽,掠夺格鲁所属庄园,妄图用一道道绳索捆住黄教手脚,让它彻底丧失反抗能力。这次局面陡变,比之上一次更为凶险。拉萨市面传言纷纷,不少人家已避到乡下亲友家中去了。
色拉寺与哲蚌寺之间,有一个仲麦家族聚居的村庄,村民大多是些租种色拉寺属地的农民。族长仲麦松仁,三十多岁,家境小康,除了经营自己的林地,还做些买卖,有时替寺里出外采办,到过印度、尼泊尔,为人正直,勇于任事,非常同情格鲁的遭遇。
这一天,松仁从城里返回,正碰到十数名哲蚌僧人在几个藏兵监视下,到河里取水。走在前边的是一位叫益西的喇嘛,他和仲麦松仁也算熟识。只见益西大声对一个藏兵说:“后藏的兄弟,快到望果节了,你们回不去,该捎个信儿吧。”说完,飞快瞥了松仁一眼。
当天,松仁就赶往扎什伦布寺去报信儿。
“佛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呀。”甘丹颇章宫的总管索南群培对年轻的五世达赖说。索南群培年近四十,面孔黑红,有棱有角,是一个经验老到又敢说敢干的人。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关键是要能与师父联系上,师父毕竟见识广办法多,可目前的状况却……”
“我派人试过几次,连小路都有人把守,出不去。”
五世达赖沉思着,慢慢说:“师父肯定比我们还要焦急,我有预感,他能够,一定能够想出办法。”
果然,不久,小藏巴汗接到四世班禅一封信,信中除了恭维几句外,说明达赖喇嘛已到20岁,按教规当由他前往甘丹颇章为其授比丘戒,请看在他与其父藏巴汗交往的面子上批准,云云。
小藏巴汗考虑到眼下还不到动手的时机,绳子勒得太紧反倒容易使对方警觉,不如给这个老喇嘛一个人情,也可使他们放松戒备,于是批准了。
正是这次会晤,使格鲁派绝处逢生。
四世班禅法名罗桑曲结,生于1570年,时年67岁,出身农家,因幼时身体瘦弱,十三岁被送到附近安贡寺,第二年,才十四岁即担任了住持。后又任扎什伦布寺池巴,曾为四世达赖、五世达赖授戒,一生谨守戒律,刻苦学经,辫才无碍,深谋远虑,顾全大局,为人谦和,在格鲁派中享有极高威望。
利用授戒的机会,黄教两大领袖和索南群培举行了一次绝密会议。
“却图汗已在安多大开杀戒,白利土司也蠢蠢欲动,形势危急如此,请二位佛爷早定主意。”索南单刀直入。
“师父见多识广,还望指点。”
“教派之争竟搞到这等地步,实不忍见,且借助外力必将遗患,雪域今后恐不安宁。决不能让大师创建至今已200余年的格鲁派丧于我们之手,我日夜思虑,可难有万全之策。”
“事到如今,只好先解燃眉之急了。”索南说。
“事关黄教存续,来前我抽了一支‘格萨尔箭”,按号查找卦书,那一页却没有文字,只画着两个僧人,一老一少,再三思忖,难定其意。”
五世达赖想了想说:“师父所占‘箭卜’,卦面迷离,似含多重寓意,依照惯例,我们今天不妨再占一羊骨卦,如何?”
见四世班禅点了点头,索南去做准备。
卦成,三个人盯着那卦面都不言语,足足拆解了小半个时辰。羊骨正中一个黑圈,向东北方向幅射出一条裂纹,又向西北方向幅射出一道裂纹,后者穿黑圈而过,并且出圈一小段。
三位都是占卜高手,对卦面的显示已心领神会。五世达赖再请班禅佛爷指教。
“卦面是神佛的旨意,以你的睿智想必已了然于胸,”说到此,四世班禅将食指竖在唇间,深意地看了弟子一眼,“说不上什么指教,只提醒三点:一、对卦面务要从长、全面考虑;二、一旦行动,首击必须成功,否则立遭没顶;三、扎什伦布寺会全力支持。我只能说到这里了,最后的决心还要达赖佛爷下。记住,性空缘起结善果。”
五世达赖走上前握住四世班禅双手庄重地说:“多谢师父指教,也罢,缘起性空灭恶因,既披上这身袈裟就要有所承当,我决心已下,观世音菩萨会保佑我们。”四世班禅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索南目睹这感人场面激动不已。
第二天,四世班禅离开甘丹颇章宫,还是34名随从,只是其中两名掉成了一老一少的哲蚌僧人。这二人随队一到日喀则,就连夜向西北,贴着安多西侧直奔新疆,差点儿没在大沙漠里渴死。
当时厄鲁特已分为准噶尔、杜尔伯特、土尔扈特与和硕特四大部落,均信奉格鲁黄教,其中准噶尔部势力最强,首领叫巴图尔浑,即也先后人。两名僧人正是要将五世达赖的亲笔书信交给他。
巴图尔浑召集各部落首领开会,出示了达赖喇嘛亲笔书信,信中概述了面临的危险局势,恳请厄鲁特施主尽速护教东来,驱除灭佛毁黄之魔鬼。接着,巴图尔浑边斟酌边道:“问题看似简单,应邀出兵,名正言顺,既搏护教功德,又可扩张地盘,只是路途遥远,情况不明,况却图汗兵马不少,倘战事不利,将进退失据。”原来这四部之间虽有个大致地界划分,但常因争夺牧场纠纷不断,若一个部落迁走,牧场即被瓜分,再想回来,恐无容身之地了。巴图尔浑见大家一时没有表态,就说:“此事紧迫,望各位回去商议一下,三日之内做出决定,若我等无力相助,还请二位使者另求施主。”
第二天晚上,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悄悄进入巴图尔浑大帐。
“台吉(对首领的称呼),我与属下商议,均表愿救黄教,护持大法,只是如此冒然前往恐无胜算。如台吉同意,我明日即带数人亲往安多、卫藏实地察看,再定行止,务请保密。台吉可打发二位使者返藏,只说我厄鲁特已派人前往藏地与佛爷联络,勿泄我等行踪。事成,我厄鲁特又多一立脚之处,台吉大志可酬。”
巴图尔浑赞许地点点头,双方击掌立誓。
官道上驰过一支队伍,有十来个人,中间夹着二十余匹驮马,从服饰特别是那三角形的帽子很容易辨出他们来自和硕特部落。为首那人身材魁梧,凤眼长眉,络腮虬髯,虽已五十出头,动作机敏,一副雄纠纠的模样,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大些的30来岁,沉稳持重,另一个约十七八岁,看去身手灵活好动。
读者诸君可能已猜到,为首者正是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大些的是其长子丹增多吉,小些的是其七子扎什巴图尔。
和硕特在厄鲁特四部中人口较少力量也较弱,游牧区在今塔城以北,常受南面准噶尔部挤占,西邻沙俄,熊爪不时伸来。固始汗是个硬汉,曾与沙俄交手几个回合,他早就想另辟天地一展壮志,眼下正是一个天赐良机。走出领地后,一行人换上普通便装,直奔东南而去。这次出行的目的,他没有对任何人讲,对手下人和两个儿子只是说扮成商人去拉萨进香。
半个月后,由当金山口进入安多,几人才放缓脚步。固始汗登高远眺,但见天高云淡,风吹草低,湖泊星星,帐篷点点,不由赞道:果然安多好牧场。这一天,他们到一个叫鱼卡镇的地方歇息,只见向东一道峡谷,两侧山势不甚高,然坡度很陡,有河横亘谷间,地形险要。固始汗观望一番,不由心头一动。
落脚小店的店主人叫阿旺,祖上是鄂尔多斯蒙古人,四十多岁,很健谈。固始汗自我介绍是厄鲁特人,经营药材生意。闲聊中说到百姓生计,阿旺叹了口气说:“多年来,这里各部落之间除了因为牧场界线起过纠纷外,大都能和睦相处,前年来了个喀尔喀却图汗,自恃手下有三万多人马,称起王来,命各部落上贡归顺,稍有不从即杀伐抢掠,去年他把在北边的老幼家眷都迁来,共合有十来万人,赋税差役压得百姓抬不起头。你看这镇上商铺没剩下几家,往来旅人也稀稀拉拉的。”
此时天已黑下,飘起了雪花。阿旺叫伙计端上饭菜边吃边聊。
“来时看见镇子北头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经幡,想必是做什么法事吧。”固始汗问。
阿旺又叹一口气:“这二年不知从哪儿来了些喇嘛,做场法事酒肉供养自不必说,临走还索要财物,有的甚至逼迫少女陪睡。百姓请不起这些喇嘛,有了事只好偷偷请原来苯教咒师做个法事。”
固始汗不禁皱眉:“教风如此败坏,汗王难道不管不问?况且我听闻黄教戒律严明,何致于此。”
阿旺探过头低声说:“客商不知,这里人们原本多信黄教,人家喇嘛很规矩,按律行事,从没有上述那些行为,就是给人治好了病也不收取财物。可汗王一来把他们赶走了,听说还把不肯走的杀了一批。现在的喇嘛正是汗王请来的,什么教派我也说不清。”
固始汗把话题引到白天了见的那道峡谷。
阿旺说:“当地人叫喇叭沟,看似两道山,到东头就合拢了,山口很窄,不过一箭之地。”
固始汗默记在心,又问:“这条河河床甚宽,但河水不多,此前见到的几条河都是这般,不知何故?”
“这里平时极少下雨,一年的雨水几乎都集中到7月,一场大雨,庄稼、牧草就喝饱了。山水下来,眼前这条河浪头有一人高,几里之外就能听到隆隆的水声,真吓人。”
“7月什么时候下呢?”固始汗好像不经意地问。
“每年不一样,上旬或中旬吧。”
“老弟真神通,天文地理都知道。”
阿旺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说:“不瞒客商,汗王府的事我也知道呢。”
固始汗做出极感兴趣的样子。
“有个头人为了讨好汗王,把女儿献了出去,去年生下一小王子。常言道:人老惜孩儿。这汗王快60了,对这小王子自然是格外宠爱,又听信小妃之言,竟有意要将汗位传给小王子,你想那大王子能服气吗?以后怕是还有好戏要看。我这里南来北往的人多,也是听说的,其实传给谁与咱也无关。”
“是,是,咱们是说闲话。大王子叫什么?”
“阿尔斯兰。”
“明日还要赶路,告辞了,店家也请早安歇。”
第二天一早固始汗上路,走前留下一包碎银,阿旺一看直发呆:“客商,不,老爷,小人不敢收,太多了。”固始汗拍拍阿旺笑说:“咱们是好兄弟,一见如故,以后做生意常跑这条道,还要请老弟多关照呢。收下吧,权当以后的店钱。”
雪停了,放眼大地,万物不辨,一片银白,灰白的云彩好像巨大的屋顶压在头上。阿旺目送固始汗一行转过一道山坡,觉得就像演员转到幕布后边一样,他又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那几个演员过一会儿从山坡另一边再转出来。
“丹增,记得不,去年一位黄教活佛在塔城讲经,说学佛首在‘破相’,破相则生无别之心,无别即‘无念’,才能视众生平等,是为‘无住’。现在我好像懂了点儿。”
丹增侧过脸看着父亲。
“昨天我们还能看到村镇山川,一场大雪抹平了一切,这就是‘破相’,一切形状都不存在了,汗王府和泥土房没有了区别,这就是天地原来的‘自性’。”
“可是太阳一出,雪融化了,又会显出‘相’来。”丹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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