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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2年,藏历第十一饶回水狗年,康熙二十一年,初春。

这天一大清早,在凛冽的寒风中,伴随着低沉威严的法号声,一面五色佛旗缓缓地升起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这预示着达赖喇嘛或者第巴府要有重大通告发布。

人群聚集到差不多三四百人时,广场东侧的第巴府大门缓缓打开,二十多名官员次第而出。两名官员登上了临时搭建的木台,一名是年轻的第巴,一名是宣读官,其余官员则成一队站在台下的一侧。

法号声停了。人群安静下来。唯有清风吹动五色佛旗,猎猎作响。

宣读官手捧一块绢布,神态自若,大声宣读佛爷法旨。风势大起,靠后的人们听不太清,于是前边的人向后排传递着大概的意思:佛爷决定闭关修行,所有政教事务交由第巴大人遵照佛爷之意代行管理。

活佛、喇嘛闭关修行是一件常有的事情,人们个个在心里祈求佛爷能接获菩萨更大加持,好引领、度脱众生。法旨的最后几句大家听清了,是说为祝福佛爷修行圆满,特意在广场西侧施粥七日,并发放一些旧衣物。这个消息激起了人们的热烈反应,一些人高兴地互相说:“佛爷慈悲。佛爷慈悲。”一些人则默默闭眼,双手合十。

年轻的第巴在台上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他身着大清三品官服,仪态端肃,双目平视,只有一次似不经意地将目光越过喜马拉雅山脉,投向东南方。他清楚地知道,今天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尽管事先他已经过何止千百次的思量,但当这万钧重担一下子压在自已肩上时,面对道途艰险,前程难料,他沉静自信的眼神中,还是闪过了一丝隐约的不安。

这位年轻的第巴就是西藏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第巴桑结”。他名叫桑结嘉措,位居第巴,是当时协助达赖喇嘛治理西藏的最高行政长官。他是少壮贵族的代表人物,多才多艺却从不张狂,处事果断,深谋远虑。几年来,第巴府各个部门按他的工作流程按部就班,有效地运转着,二十多名官员分工明确,紧张而不忙乱。

发布了佛爷的闭关清修的“法谕”之后,桑结心里就很清楚,以往由佛爷出面的事项,他都必须立即接过并妥善应对,诸如与朝廷方面的往来、三大寺的大型法事活动、传召大法会、协调教派关系、地区内活佛转世的批准、雪顿节及其他重大节庆,等等。他深感任重道远,加上佛爷圆寂带给他的悲伤,有时候他真不知怎么应付……但所有的这些,他都必须面对,一丝不苟。

第巴府是一幢南北走向的二层楼房,标准的藏式建筑,通体雪白,窄式窗框涂为朱红色,挂着黑绒窗帘。两侧各有十多间东西走向的平房,大多供属员、侍卫使用,其中两间是茶房。中间是约一千多平米的院落,硬土夯实,铺有碎石小径。靠墙是一溜白杨,墙角下种有各类花草。大门朝东开,主楼后墙紧贴广场,有便门相通。主院旁侧有一小院,放官轿等物品,喂养马匹,几间房子,也是佣人住所。

当天下午,桑结正在二楼北头的办公室里注视着刚挂上墙的一幅唐卡。他擅画,且不拘一格。眼前这幅绢制唐卡就是他的作品,前几天刚完成。从风格上看,不似藏地传统技法那样注重写实、笔划繁密、色彩艳丽,倒有点像汉地写意,简洁明快、空灵剔透。图的底色为深黄,中部是连绵的雪山,间或点缀几座寺庙,左下角有一入定老僧,右上角有群雁盘旋。

“大人,汗府总管求见。”一名侍从进来禀报。桑结身体未动,只微微一摆手,示意请客人进来。

“啊,啊,第巴大人好雅兴。嗯,此画想必出自大人之手,果然意境不凡。”来人一进门就一边躬身行礼,一边称赞墙上的唐卡。

桑结转过身,一揖还礼,示意请坐。

双方都是老熟人儿了,论私交还不错,故不甚拘礼。汗府总管叫巴雅尔,五十多岁,身材偏胖,脸盘阔大,颧骨突出,一双细眼总是笑眯眯的,但那眼神分明告诉你,这是一位阅历极深的人。巴雅尔先在老汗王手下做执事,因侍主忠诚,做事稳健,固始汗离世后大公子丹增任其为汗府总管,大公子逝世后,其子达莱汗继续留用至今。

“大人,看到这幅唐卡,我倒想起一事。下个月是王妃生日,汗王问她想要什么礼物,您猜王妃怎么说?”巴雅尔边说,落座。

“王妃想要何物?”桑结好奇。

“哈哈!点名要第巴大人的水彩画呢!”

桑结的水彩画,在当时的西藏,堪称独步,描绘出的花草人物、寺庙市井,淡雅逼真,富有生活气息,极受上层贵妇、小姐们喜爱,人人以能得一张为幸。

桑结略一思忖,笑道:“既然总管开了口,那我就送朋友一个人情,下月初定然送上一画。”

巴雅尔急忙要谢,桑结制止道:“唉,先别谢,今天总管前来莫非只为索画?”

巴雅尔端起下人刚送上的酥油茶喝了一口,说:“今日登门造访是奉汗王之意。大军凯旋,将士辛劳。汗王着我前来商请,看能否有劳佛爷亲临抚慰。闭关修行可否暂缓一二日?”

“佛爷前日颁下的赏赐,是否发放?”

“均已如数发放,不敢有误。”

桑结站起身,边踱边说:“佛爷的意思是,打了胜仗固然可喜,但总免不了杀戮,决定闭关正是为了早日超度亡灵,为我联军将士祈福。请总管向汗王解释。”

“佛爷慈悲,众生有福。那我告退了。”

送总管下得楼来,走在院中,桑结附耳对他说:“怎么样,请神容易送神难吧?蒙古三千兵马一日不走,怕是汗王一日睡不安稳吧。我猜总管今天此来,意实在此啊。”

一听这话,巴雅尔猛地侧过脸来,他一生阅人无数,但还是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敏捷思维、一针见血感到由衷地佩服:“难怪佛爷器重您,也难怪百姓们直呼您‘第巴桑结’。那就请大人赐计。七王爷心术难测,早走,地方上也早得安靖。”

“请总管放心,明日即见分晓。汗王年轻,还请总管费心开导,凡事自家须有主见,不可听信他人之言。”

“谢大人赐教,当谨记在心。”

桑结目送总管骑马远去,这时,一个想法已浮上脑际。

第二天,哲蚌寺代理池巴根敦活佛代表五世达赖喇嘛向安多蒙古骑兵宣读了慰问信。信中表示:明年是本饶回最后一年,所以亡灵务于今年内超度,五日之后,将施“道果大法”,唤集亡魂,送投“三善道”中,故请大军远离此地,愈早愈好。同时赠送首领道尔吉小金佛一尊并哈达若干条,以加持福慧。

如此,三天后,老汗王七公子扎什巴图尔的三千劲骑即北返安多。

这几天来,佛爷圆寂那晚的情景时时浮上桑结的心头。他清楚,他永远也忘不了。

那天晚上,佛爷归西后,他半天才在痛苦中艰难地站起来,将老人的双手放置在他枯瘦的膝盖上,又将身后的靠垫整理了一下,然后端立在老人面前,抻了抻衣服跪下去,郑重地说:“阿爸,请护佑孩儿吧。”

他神态冷静,目光坚毅,表情绝决。

他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决定如此重大,不能不看看神佛的旨意。他从盛放卦具的匣子里拿出一块羊肩胛骨,诵咒施法后,心中默念卜卦之意,然后用铁夹夹住肩胛骨,放在灯火上烧。大约一刻钟后,只听“啪”一声,卦成。他仔细地用一块手帕将肩胛骨上的黑灰擦净,纹路显现出来。羊肩胛骨大头为北,他对准方向,看到一条东西走向的横纹,横纹西端出现了一道不甚明显的竖纹。“西行受阻?纹路隐约,是告知暗中行事,不宜声张?”他看着卦象,似拿不准,沉思片刻,遂又会意地微微点一下头。

稍定,他这才拉开门,招手。两位侍从喇嘛提着热茶走进,二人都二十出头,跟随五世达赖有十来年了,忠心、勤恳,佛爷分别以佛经《甘珠尔》、经论《丹珠尔》为二人命名。二人并未察觉出有什么异样,正欲倒茶,只听桑结缓缓说了一句:“佛爷圆寂了。”二人竟如中了定身法,半天动弹不得。

屋子内静了一会儿,桑结才又沉静、一字一顿地说:“佛爷最后指示,消息目前不宜公开,我们只有遵从旨意,严守秘密。你二人多年在佛爷身边服侍,深获嘉许,以后每天照常侍候,一如佛爷在日。任何人不得进入寝殿,只说佛爷静修便是,事情办好了,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其实,这二人与桑结从小就熟悉。那年,宫中招收了十几名小喇嘛,桑结从寺中放假回来就成了孩子头,成天带他们一起玩耍。后来还是桑结从中选挑了他们二人做佛爷的贴身侍从,只是自当上第巴后,桑结不再与他们随便说笑了。

待甘珠尔、丹珠尔回过神儿来,念及佛爷生前恩情,不免痛哭一番。

在室内踱了几步,桑结猛然站住,或说是猛然被什么钉在了那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细节”。

他知道,大活佛圆寂后为建肉身灵塔,都有一套处理法身(也称法体)的特殊方法。由于法体无法长期妥善保存,故少则十数天,多不过一两个月即置入完全封闭的灵塔之内。可眼下的情况呢?未来难以预料,真相何时公布?一年半载……三年五年……十载八载?天哪!而且时间紧迫,容不得多想!

一般来说,处置法体的步骤如下,且须反复实施多次:清水沐浴;用水浸泡红花、檀香擦洗;涂抹盐粉以拔体内水分;以细布紧裹吸附水分;洒冰片、帕苦玛粉以清凉、防虫。可这样做,时间长了能不被察觉吗?还有大堆用过的布匹,放置何处?天热了,万一保护不善,何以上对佛爷、下对众生?

想至此,不由心乱如麻。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桑结和甘珠尔、丹珠尔为法体进行了两遍清水沐浴,药水擦洗,暂时将佛爷法体置于一个特制的八宝木箱之中,内洒帕苦玛粉,并放其他若干药物。

从达旺返回那天,桑结直奔宫中,正巧在大门口遇见医官塔布,他感到自己有些不自然,言不由衷地说了两句话就快步登上顶层的佛爷寝宫。上楼的过程中,塔布刚才那询问、疑惑的目光就一直在他脑海里浮现。他看得出,塔布见到他急急忙忙进宫的那一刻,就有了怀疑。他决定将此事告诉他,一是瞒不住他,二是他能帮上忙,三是这个人多年交往诚实可靠。

甘珠尔、丹珠尔忠实地守护在寝宫门外,桑结进去察看了佛爷法身,到目前为止还未出现异常。甘珠尔禀告说:“按大人吩咐,在这几天又进行了两次沐浴和药水擦洗。总管益西来过,告之佛爷正在静修。医官塔布也来问过,也是这般答复。”

傍晚,桑结约塔布到八角街吃饭,自从佛爷生病后,好长时间都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街上人不少,有知道桑结的,就小声对旁边的人说:“瞧,那个扁头就是第巴桑结。”这些桑结都看在眼里。二人走进一家四川饭馆,拣了一间雅间,要了一壶康定曲酒和几样小菜。

两个人心事重重,气氛沉闷。

主食上来了,是四川辣面。

“塔布,还记得不,那年咱们和洛追三个去郊游,回来走到街上饿坏了,可一摸身上一文钱没有,只好把洛追作为佩物的那枚铜板解下来换了一碗面,三个人一起吃了。”桑结首先提了话。

塔布当然记得,他再一次感受到桑结那颗重情善感、丰富多彩的内心。但直到此时,塔布的心还始终悬着,隐隐有种不祥之感:这几天桑结好像总在躲避他,今天吃饭也绝口不提佛爷病情。他实在忍不住了:“老同学,你知道我有事盛不住,别打哑谜了,现在佛爷状况如何?”

桑结侧过脸轻声说:“先吃饭先吃饭,吃完回宫中细谈。”

塔布哪有心思吃下去,匆匆几口,便急急站了起来。他个头不高,皮肤略显粗糙,五官分明,眼睛里透着沉稳和缜密,虽着官服,却也掩不住浑身散发的原野土气。

快到佛爷寝宫时,桑结才对塔布说了实情。塔布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佛爷法身前,忆起佛爷多年来对自己的教诲、栽培、信任,他不由双拳捶地,涕泗横流。桑结拉了几次才将他拉到了旁边的密室。

“好了,塔布,镇定一下,听我谈谈下一步。”

“下一步?”塔布不解地抬起头,眼圈通红。

桑结把对洛追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又说:“有人以恩人自居,不甘失去政治特权,他们巴不得格鲁衰败,各教派互斗,一盘散沙,好乘机掌控西藏。”

塔布不住点头,对桑结的分析深为赞许。

“现在是表面平稳,内里却是危机四伏,我再三考虑,决定先不对外公布,只说佛爷在静修。”

“行吗!?这……”塔布瞪大眼吃惊地说。

“这也是形势使然。以后再谈这个话题。现在的情况只有你我、洛追和他二人知道。”他以手示意向门外一指,接着说,“前两天去措那视察,告知了洛追。当下最要紧的是,如何保存好佛爷法身。时间长短现在不好说,有备无患,从长计议吧。”

已是后半夜了,连日的辛劳使桑结不知不觉伏案睡着。塔布似乎还未从巨大的震动中完全清醒过来,脑子很乱,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推开走廊上的一扇窗户,任由寒风无情地刷着他滚烫的面颊,俯瞰圣城,黑黝黝一片,只有八廓西街一排大店铺门脸的轮廓模糊可辨,几声犬吠,几声隐约的转经声,好像还有稀落的朝圣者在转寺。

是啊,现在的趋势他心里很明白,自甘丹颇章政权成立,三十多年来,社会总体安宁祥和,百姓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如果说前几世佛爷圆寂主要是给格鲁内部带来冲击的话,那么当今佛爷去世,冲击面就远不止教派内部而是整个社会了。前不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使他确信桑结作出的决定是必要的,也是正确的,只是以后怎么办?能维持多久?

塔布茫然了。

东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拉萨就苏醒了。布达拉宫悠扬的螺号声就好像是起床号,接着各寺开始呼应,有法号、锣、钹、鼓、唢呐,还有呼叫声,召唤本寺僧人开始晨祷早茶。可以说圣城拉萨,不,整个西藏,都是踩着佛乐的鼓点伴着诵经的节奏开始每一天的生活的。

塔布同甘珠尔、丹珠尔向佛爷法身焚香顶礼,诵平安往生经后,要过药单仔细看了几遍,拿笔在上面加了一味药,然后回到寝室。桑结刚刚醒来,塔布递上药单,解释了几句,桑结点点头,说:“塔布,你好生检查一下,拿出一个综合性保存方案。”

塔布向两位待从喇嘛询问了一些情况,仔仔细细检查了法体各个部位,果然如桑结所说,佛爷两只眼睛竟还睁着,眼白与瞳仁一如生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塔布让甘珠尔熄了室内的酥油灯,并嘱咐夜间一定要开窗透气。可墙角已存下一大堆用过的细布,浓浓的药味在走廊都能闻到。塔布始终紧抿着嘴唇,皱着眉,内心焦虑且夹杂着恐惧甚至绝望。

“桑结啦,依昨夜研究的方案,我估计最多可维持三个月。佛爷最后一段时间极少进食,所以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眼看天气渐暖,得有个长久之计呀。”

桑结目光散漫,好像一个字儿也没有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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