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除了她所丢失的那样东西是什么。
几百年前,她渐渐沉沦于道心劫,无法对抗, 也无处脱身,于是想了一个很?疯狂的主意, 将某样能扭转局面的东西留在了上清宗,交给了夏枕玉保管。
她与夏枕玉立下约定, 等到?时机来临后,夏枕玉会传讯来呼唤她,而她则会依照约定去往上清宗, 取回属于她的东西。
那应当是个很非同寻常的东西, 让她孤注一掷,寄托了全部的希望,在寄存了那样东西后,她就飞速地陷入了渊深的道心劫里,淡忘了爱恨和?悲欢, 再没想过?化解。
道?心劫直指她的内心,她唯一的敌人是她自己?。
最后的底牌如果被她自己?记在心里,也就不再是底牌了,所以她对自己?施了法术,遗忘了那样东西是什么, 又忘了她的遗忘。
等到?夏枕玉依照约定来唤醒她,她会本能地找到?那个空的宝盒, 在她自己?也无从推断的一系列契机下打开它, 在看见盒中空无一物后, 想起她曾将五月霜保存在阆风苑里,也想起她曾经遗忘了自己?的东西。
所以夏枕玉才会突然传信过?来, 说要帮她化解她的道?心劫;所以她才会找到?那个卫芳衡从来没见过?的宝盒,随手递给戚长羽作为奖励;所以她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那个宝盒,想起漫长的过?去?。
——在此之前,她只?是想借用五月霜能稳固神魂、令散魂残魄重融灵体的神妙,钓出暗藏着的檀问枢,仅此而已。
曲砚浓默然。
饶是她已深陷道?心劫,悲欢都淡去?,这?一刻也忍不住惊愕:她竟还藏了这?么深的后手,她竟瞒过?自己?数百年!
谁能想到??她也想不到?。
人最不会设防的对象是自己?,而道?心劫里,她的对手也正是自己?。
“曲砚浓。”她轻轻叫着自己?的名字,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的人,“你还藏着多少秘密?”
连自己?也骗过?。
“仙君?”申少扬久久等不到?她的下一个动作,忍不住轻声叫她。
曲砚浓叹了口气。
她想起来了,于是她很?为难。
五月霜是她留给自己?的线索,在数百年前的计划里,她打开宝盒,想起往事,取出五月霜,动身去?上清宗,拿回自己?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是能用得上五月霜的。
事情一如她当初的计划,只?是出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她在没想起这?件事的情况下,已经许诺要把五月霜当作奖励送给阆风使了。
仙君是个体面人。
仙君可?以装聋作哑,可?以“被奸人蒙蔽”,但仙君不可?以出尔反尔。
太不体面了,太没格调了。
曲砚浓看看申少扬,再看看五月霜,八百年没这?么为难过?。
问题在于,她根本不知道?五月霜在她的计划里究竟占据了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是一个单纯的线索?一个用来交易的筹谋?还是一个无可?替代的道?具?
如果是线索,那么五月霜的用场到?今天?就结束了;如果是交易的筹码,那她找点别的东西总可?以取代,实在不行也能“说服”交易对象。
可?如果她的计划里就非得用到?五月霜呢?
万一她在夏枕玉那里存了个什么灵药,需要五月霜调和?一下呢?
——她不会要集齐三大圣药吧?不会是这?种简单到?俗套的办法吧?
申少扬还殷切地看着她。
曲砚浓也默默地看着他。
申少扬的目光逐渐变得疑惑起来。
他迷茫地和?仙君对视。
灵识戒里忽然传来一声哼笑。
“前辈?”申少扬惊讶。
那一声笑凉凉的,有点哂笑的意思,透着一股因熟稔而生的笑意,可?又有些像是释然的喟叹。
前辈猜到?发生什么了?
卫朝荣没好气,“她舍不得给你了呗!”
申少扬一愣。
什么?仙君舍不得五月霜了?
他大惊:那怎么办?
卫朝荣一看她那个表情就知道?曲砚浓在想什么。
每次她想要出尔反尔但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的时候,就是这?么个表情,什么也不说,眨着那双又冷又媚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你。
他简直是熟得不能更熟了!
从前他还在魔域和?她尔虞我诈的时候,她就使惯了这?一招,那时候他不惯着她,只?当看不懂,她总被气得拿纨素给他两下——明明是她出尔反尔,她还气上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惯出来的坏脾气。
再后来,他一见她那个样子?就明白?她的意思,已经是见怪不怪,她想要什么,给她就是了。
本以为她高?居云端做了一千年化神仙君,应当不会对不知小了多少岁的晚辈作出这?样的姿态,没想到?她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申少扬焦虑地问,“前辈,要是仙君不愿意给五月霜怎么办?”
他也没本事强抢啊!
可?是,可?是这?事也不能这?样吧?
他可?是为了五月霜才冒死跳下碧峡的!
卫朝荣似笑非笑,“你也可?以装作看不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她要五月霜。”
如果申少扬不知道?仙君的想法,那他肯定就这?么干了,可?前辈这?不是点破了吗?
他就有点……不太敢。
卫朝荣哂笑,“你要是这?么直说了,她不会不给你的。”
他不知道?曲砚浓为什么忽然后悔,但他了解曲砚浓。
她是个典型的魔修,脾气坏,性子?拧,手段狠,还很?会说谎骗人,坑起人来心狠手辣,但她人不坏。
只?要你不辜负她,她也绝不辜负你。
假如申少扬没看明白?她的意思,又或者看明白?了还是想要五月霜,她就算再心疼、再后悔,也绝不会贪昧。
她这?人根本就辜负不了别人的真心。
可?现在事情悬在这?里。
申少扬想要五月霜,而她看到?空宝盒,突然大动干戈地取出五月霜,想起了什么事,于是开始后悔为难。
——申少扬为什么想要五月霜?
因为他让申少扬去?取。
卫朝荣长长地叹气。
他需要五月霜,这?件至宝能帮他稳固神魂,让他看到?重临人世的希望。没有五月霜,他就永远只?能是个困在冥渊的孤魂,永远见不到?日升月沉。
可?离开冥渊做什么呢?去?见她,然后把毁灭带给她和?人世,和?她短暂地见一面就死?
他反反复复地琢磨过?,煎熬过?,疯狂过?,越过?了那条线,可?心里又浸在绝望的死寂里,知道?自己?是飞蛾扑火,还要让这?火燃烧整个人世。
这?是自取灭亡,他定定地想。
妄诞不灭的魔独自在幽深莫测的深渊里笑了又叹。
这?一千年怎么和?没过?一样?
他可?气又好笑,最后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地想:他当然知道?她在耍赖,可?既然她想要,给她就是了。
“你和?她说,你拿着五月霜没有用,想求仙君恩典,换一个奖励。”卫朝荣说。
申少扬惊呆了:“前辈?”
怎么就忽然不要五月霜了?比试之前不还笃定无比地要他去?拿五月霜吗?
就因为仙君后悔了?
申少扬有点不好意思,“前辈,其实我也不是害怕仙君,我也可?以问仙君要的。”
卫朝荣淡淡地说,“不用。”
他说得很?平易,甚至比先前预计申少扬会和?五月霜失之交臂时更加心平气和?,沉冽寒峭的声音里藏着释然宽展,“她有用,你让她留着吧。”
“这?是你得到?的头名,你可?以向她求一个你需要的奖励。”他语气平平地说。
申少扬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前辈居然也不要五月霜了,是真的不想要了。
他有点明悟:前辈不是真的不需要,是因为仙君想要,前辈想让仙君得偿所愿。
申少扬既有点震撼,又有点感慨。
他反复品味他所揣测到?的这?一点细节,又想起戚长羽对着戚枫推心置腹的那些话,想起曲仙君可?能在很?多人身上找过?前辈的影子?。
唉。
他想,前辈很?爱曲仙君,曲仙君也很?爱前辈,可?曲仙君还活着,前辈已经死了很?久啦。
那种死亡不是形神俱灭的死,而是在旁人记忆里的死。即使前辈现在还很?清醒,能借助灵识戒和?他交谈,分?明还符合“活着”的定义。
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前辈确实已经死去?了。
曲仙君的爱,所有人都知道?,前辈也知道?,可?前辈的爱,除了他还能听一耳朵,已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仙君,”申少扬忽然开口,如前辈的指示般说,“五月霜这?样的至宝,我拿着也没有用,因此想求仙君恩典,换一个奖励。”
所有人都用诧异至极的目光望着他,恐怕他是疯了——他究竟知不知道?五月霜是何等千载难遇的至宝?错过?今天?这?个机会,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五月霜有哪怕一点交集了。
来自扶光域的土包子?天?才很?平静。
他本来就没听说过?五月霜,也不需要这?东西,只?因想要报答前辈的帮助才去?求,就连拼死闯入碧峡,也有一大半是因为他自己?想要当头名,现在前辈不需要五月霜了,他求来做什么?
曲砚浓也许是在场所有人里最惊愕的那一个。
——申少扬居然真的如她所愿,从善如流地说出换一个奖励的话了!
这?个小修士那么迟钝,在镇冥关里连她的意有所指都听不懂,自己?就是个魔修,却以为她在说别人是魔修,和?她鸡同鸭讲了半天?,曲砚浓根本不指望他能看懂她的眼色。
刚才对视的那一眼,她已经决定把五月霜给他了。
虽说她很?需要五月霜,可?曲仙君一直是个体面人,一个很?不情不愿的体面人。
可?申少扬居然看懂了,他居然真的顺着她的心意了。
他刚才还眼巴巴地看着她,分?明是很?想要的。
她在迷惘里有一点得偿所愿的欢喜,又有一点恍惚:这?感觉好似从前,可?她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哪里似从前。
似谁?
她抬手,覆在额前,目光落在昂然站立的申少扬身上,凝神片刻。
“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她言谈疏淡寥落,像是风里吹不尽的沙。
其实五官眉目一点都不像。
但他看懂她的出尔反尔和?不好意思,明明很?想要却又放手,任她得偿所愿,就那么像卫朝荣。
太像、太像。
原先她从来没意识到?,除了卫朝荣,谁也不会惯着她。
除了卫朝荣,她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惯。
那些藏在回忆里的一点一滴,从前有点甜却又理所当然的得偿所愿,原来早写满了他的成全,只?是她当时不懂,只?是他从来不说。
原来同样的事,换一个人来做,她就再也不会唇角微微翘起,再也不会暗暗高?兴又得意,眼角眉梢都似淌了蜜一样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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