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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是时间说, 毕竟下江南这条路很长。

可惜秦王殿下实在木讷……除了反复练的那几句话,使尽浑身解数对时大人说出的好听话,甚至还不如对着孤魂来得多。

“他做什么都能成, 那样难考的科举, 他连中三元, 一考就考上了。”

秦照尘给孤魂讲:“若不是年纪太小, 该当状元。”

孤魂端着酒杯跟他客气:那也不至于……

时鹤春不是奔着状元去的, 硬要说的话,其实连探花都没指望。

榜上有名、能当官就行了。

黄金榜龙头望,鹤家不缺这个, 犯不上孜孜以求——长公主生下的龙子皇孙,路尚且走得不稳, 就去琼林宴上抓过点心。

时鹤春没有门楣可以光耀,只不过是想舒舒服服过好日子。

……可惜秦大人开不起玩笑。

每次一这样说,秦照尘就变得认真, 搁下笔:“他是第一流, 无人及他。”

这一路上, 挂冠归隐的大理寺卿执笔,给路上的祠堂画像, 每一幅都描得细致。

祠堂的像是要拿去木刻,受香火供奉的, 不能乱画, 不能肆意不能风流, 于是只能画端正清俊的时鹤春。

秦照尘其实不算熟悉这样的时鹤春。

到了照尘小师父面前, 时鹤春很少会长骨头……要么懒洋洋靠在哪, 要么趴在树上,要么喊着腰酸腿痛手疼脚疼, 往秦照尘的榻上一躺。

这是鲜活自在的时鹤春,小和尚自小就认识了,熟得不能更熟。

所以……时鹤春考中探花,跨马游街那天,秦王世子跑出去看,竟被眉眼含笑的探花郎惊得胸中烈烈风过,挪不开眼。

他与时鹤春自幼相识,还俗后再相逢,比过去更熟,心中从来当时鹤春是挚友、是至交半身,那是第一次手足无措。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愣愣接了探花郎抛下来的花,望着那道身影打马过街,只觉轰雷掣电,满心俱是茫然。

可惜大理寺卿是人间木,注定开不了窍的栋梁材。

这样的轰雷掣电,惊鸿掠影,也从未叫他弄懂心事。

愣头青的大理寺卿日日盯着决心要做佞臣的时鹤春,把新科探花郎烦得焦头烂额:“秦大人!你日日追我,满朝文武是只我一个要你管吗?”

秦照尘被问得说不出话,只能硬邦邦回:“你若执迷不悟,早晚有一日……我要亲自审你。”

时鹤春就是奔着执迷不悟来的,被他缠得头疼,摆了摆手钻进马车,自去花天酒地。

秦照尘被马蹄子尥了一身土,于是也没来得及和时鹤春解释,他心里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他心里想说,我追你不放,和忠奸无关,只是想多看看你,你是人间第一流。

……就算来得及,这话也是绝不可能解释给时鹤春的。

因为就连秦照尘自己,也是在时鹤春死后,才终于想明白这件事:“我倾慕他。”

“我倾慕他。”秦照尘低声说,“连我自己都……不信。”

若他没做那么多事伤时鹤春的心,没辜负时鹤春那么多回,若他早一剑捅了时鹤春再赔上一条命……或许他就信了。

可如今回想,十年茫茫然如同一梦,这条路走到头,他用一席草、一口薄棺,亲手敛了时鹤春。

回京路上,听流民传言,那地方山石叫水泡得疏松,塌了一次,山崩水出面目全非,什么也不剩了。

大理寺卿没掉头回去。

朝中暗流涌动,晚回去一日,就多一层变数,折返一趟就是十余日的路程。

不仅没时间掉头,就连停车好好拢个火盆、烧些纸的时间也没有。

“你不回去,莫非连心也不伤么!”鹤归堂里有人年轻气盛,扯着秦王殿下恨恨咬牙,“大人因为认识了你,家被抄了,官不做了,命也没了……如今连尸骨都不存——你连心也不会伤么?!”

秦王殿下坐在马车里,盯着陷进道旁泥泞的纸灰,只会低声说:“他不该认识我。”

那年轻人七手八脚被扯住,仍怒瞪着他。有年长些的,看他半晌,终归重重一声叹息。

这就是时鹤春死后,发生的所有事。

后来京中稳定,秦照尘实在脱不开身,请人回去看了一趟,流民说得不假。

那一方新坟早找不着了,叫塌下来的山石压得死死……听说崩了一整座山,石头全碎着滚下来,顷刻间就埋了那片地方。

所以这次秦照尘下江南,不走蜀州,不见那片塌了的山。

他带时鹤春走运河,一路看不完的繁华美景,锦簇团花软红十丈,车如流水马如龙。

……

孤魂靠着船舷,卷起一阵风玩,滴溜溜的清冽酒水转了一阵,砰地散成雾,把这一条路泡在酒香里。

风中酒香浓郁,引得岸边行人纷纷张望。

孤魂劝他:实在烦闷,出去玩玩。

别整日窝在船上,不是写字就是画画,要么就补时鹤春的传记,好像总有要往里添的东西,怎么也写不完。

平白辜负了这一路好风景。

秦照尘怔了片刻,大抵是觉得这拿酒玩的脾气很像时鹤春,神色和缓了不少,对着眼前景象认真出了会儿神。

回过神的秦照尘笑了笑,温声说:“阁下去玩吧,在下多烧些纸……在下晚上出去。”

他晚上出去,陪他的小仙鹤夜游秦淮、畅饮达旦。

时鹤春过去曾对他说,若有这么一天,能拽着大理寺卿荒唐放肆、花天酒地一宿,死了也能瞑目。

这话其实不能当真。因为有些施主整天把“死了也能瞑目”挂在嘴边上,就是为了吓唬和尚当真,不敢不听话依着他。

时鹤春说过能瞑目的事多了,饿的时候要几个包子就号称死后能瞑目,困狠了只要秦大人闭嘴就能瞑目……有时候哄办案办得愁眉苦脸的大理寺卿,号称只要能看秦大人笑一笑就死而无憾了。

这些话都当不得真,也早该桩桩件件、字字句句都当真。

秦照尘早该把每句话都往心里去,早该相信他的小仙鹤是真的只想吃包子,只想好好睡一觉。

时鹤春哄他高兴,想尽办法招惹他,他就该像小时候那样,把乱动他佛珠的小施主按在榻上,不准说话不准动。

时鹤春其实只要被他这么隔着被子抱紧,抱上一会儿,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动,支撑不住,就能睡得着了。

孤魂看他一阵,大概是觉得他实在无可救药,一阵风过,就没了动静。

秦照尘就继续回去绘像。

他画的“神仙恩公”很受沿途的百姓喜欢,都说就该是这样,就该这么丰神如玉。回头就找最好的木匠照着刻了,日日香火供奉,求恩公长命百岁。

于是这么日复一日,有事可做,白日去祠堂里上香,夜里陪时鹤春逍遥饮酒、玩到天明,仿佛也不难熬。

——————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杭州。

冬气虽然未尽,但这里毕竟温暖,浅雪覆盖下,已有点点新绿破土探头。

时鹤春飘到一株梅树旁,拨了拨上面的薄雪,看生机勃勃的嫩苞:“这就是你打算流放我的地方?”

秦照尘提着一只灯笼,站在他身旁,手里还零零碎碎拎着点心、花灯、几样下酒小菜。

这都是时鹤春逛街看上的。

虽说鬼魂吃不了,但看着也高兴……时大人完全记不住自己醉了干过的事,一口咬定谁会干巴巴只喝冷酒。

谁会干巴巴只喝冷酒,醉沉了趴在梅树上,差一点就被风雪冻成一树落红。

哪里会有这样的人。

时鹤春不信,被秦王殿下从那株梅树上抱下来,拂去肩上雪:“是。”

秦照尘问:“喜欢么?”

“自然喜欢。”时鹤春还在琢磨,“我那梅树要是种这地方,说不定就活了。”

秦照尘怀中的鬼魂,轻飘得不若一捧纸灰,若隐若现,森森鬼气冷得刺骨,远胜江南薄雪。

秦照尘脱下大氅,将飘飘荡荡的小仙鹤裹住:“是。”

“算了。”时鹤春也琢磨完了,掀阵风敛起点雪,将那个小花苞盖上,“还是种你家院子里。”

秦照尘怔了怔:“为什么?”

时鹤春如今根本就不怕冷,也根本裹不住大氅,轻轻一飘,就绕到秦王殿下面前:“为什么不?”

这样理直气壮的反问,竟然叫秦照尘半个字也说不出。

时鹤春飘在他身畔,跟着秦王殿下回客栈。那一盏纸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火暗了一霎,又重新亮起。

“照尘。”时鹤春说,“树总是要死的。”

时鹤春说:“我……那棵梅树,本来也活不长。”

他说:“那棵树是这么想的——既然要挑死地,还不如死在你的院子里。”

他们这些日子都闭口不谈生死,夜夜笙歌,要么捡热闹的地方去,要么流连歌舞楼台,夜泊秦淮近酒家,绕不完的满目琳琅繁华。

于是秦照尘也在这话里定住。

秦王殿下拎着杂货,臂间落着大氅,提着那只昏暗的灯笼,慢慢呼吸。

……他知道时鹤春说的不是树。

不是树,他们走到风波亭,时鹤春还是决定和他聊这个。

说那个释不开的死结,说拦着他们、让他们没能走到江南的那段过往。

时鹤春临死前,最后的那个晚上。

那晚他们算得上不欢而散。

其实谁也不想不欢——因为都有计划,因为都不打算耽搁。

所以许多话来不及说,许多事也再来不及解释了。

“那棵树,心里是这么想的。”时鹤春慢悠悠说,“反正秦王府穷疯了……就算劈掉当柴烧,也得便宜自家人。”

“死得其所,死得不错。”时鹤春说,“没什么遗憾,劈掉当柴烧,也能烧出一把烫火,烧一片清明天地。”

秦照尘勉强笑了笑,没有推开客栈的木门,立在风雪里。

“今日陪你逛。”时鹤春接过他手里的灯笼,“你想去什么地方,风波亭?”

秦照尘有些错愕,抬头看近在咫尺的人影。

鬼影……时鹤春的影子暗淡阑珊,有些地方已模糊不清。秦照尘在路上拜谒寺庙,请教得道的大和尚,才知有些鬼魂并非真困于人间,只是执念未尽。

心愿了却得越多,执念消散,身影就越淡,早晚要回天上去。

他的小仙鹤,这次大概是真到了要走的时候。

秦照尘低声说:“风波亭。”

有时他真忍不住想,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时鹤春。

这本是前朝临安大理寺内狱旁的亭子,碧血丹心的忠臣良将叫世道所杀,死于此处,成了后人凭吊的地方。

秦照尘要去风波亭,不只是为了去祭奠凭吊,也是为了去查一查杭州这最后一个大理寺,有没有什么冤假错案,最后处理妥当。

时鹤春点了点头,将那一盏灯笼拎在手里,晃晃荡荡,随他往风波亭去。

……

大理寺卿进下头的分署,用不着什么印信腰牌,一张脸就够了。

秦照尘查阅卷宗、审核旧案,有神通广大的时大人陪着,用不了两个时辰。

做完了这些,他不叫官员陪同,独自去了风波亭,将下酒小菜、点心逐样摆好,将那一盏花灯挂在亭中,取出灯笼里的烛火。

“忘了酒。”秦照尘意识到少了什么,对时鹤春说,“等我,我回去买。”

时鹤春坐在栏杆上,晃着腿:“你袖子里不有一壶?”

秦王殿下身形定了定,神色仍缓和,蹲下来哄他的小仙鹤,甚至还有镇静笑意:“喝点好的。”

“时大人驾到,喝点好的。”秦王殿下已经学会将这几个字念得柔和,不再是分道扬镳的冷硬,“怎么能喝冷酒。”

时鹤春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说,只是慢悠悠飘起来,伏落在他背上。

没有力道,秦照尘其实盼着有力道,盼着那是结结实实一条命的分量。

但他背上只有一只快消失的鬼。

秦照尘背着他买酒去:“回天上以后,要做什么?”

“不知道。”他的小仙鹤嘟囔,“大概去做事,天上也有不少事。”

这回答有些出乎大理寺卿的意料,但想了想,又的确在情理之中——天上怎么会闲着。

若是真闲到整日潇洒、无所事事,人间的香火供奉岂不是没人管了。

“忙不忙?”秦照尘说,“别误了吃饭睡觉。”

时鹤春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也或许现在就困了。

秦照尘忍不住想,时鹤春白天莫非不睡觉,怎么新鬼只有晚上出来,还这么容易困。

这些漫无边际的念头,在脑子里想一会儿,总比想一棵树是怎么活到头叫人放松。

秦照尘买了一整坛好酒回去——的确是很不错的酒,拍开泥封就有酒香四溢,四下夜色寂凉如水,满天星斗,正好同小菜一并拿来下酒。

“我方才翻卷宗。”

秦照尘说:“杭州大理寺代管南直隶并五省事……有份蜀州旧案,里面夹着族谱。”

是鹤家人的旧案,和谋反满门抄斩云云没什么关系,只是个两家人争祖宅的案子。

案子判的没什么问题,秉公办理,执法妥当,只是里面夹了鹤家未曾删改的旧族谱。

秦照尘将它抽了出来,揣在袖子里,方才实在忍不住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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