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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恩被拦在暗影里。

几个年轻的舰队成员沉默杵着, 剩下的人把陛下的灵魂围得很严实。

因为有精神力的持续灌注,那道灵魂的身形很轻快、很利落,和身旁的所有年轻人一样。

和所有人一样, 自由地走进夜风。

……

见到努卡赶上来, 那些舰队成员才终于退开。

“没有必要……”凌恩的脸色很苍白, 声音很低, “没必要拦着我。”

努卡并不信任他:“有备无患。谁知道你会不会忽然追上去, 用你那高尚的的‘规矩’命令陛下必须原谅你?”

说不定真会这样,说不定这人能要求早已亡故的陛下,为了伊利亚的稳定和平, 周全体贴地回答一句“我不怪你了”。

然后这罪就被赦了,伟大的战神阁下就不用再有什么心事, 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到他最爱的前线,建立功勋,守卫伊利亚。

就和多年前, 这个混账曾经对陛下做过很多次的一样。

……

凌恩在毫不留情的讽刺里沉默。

“我不会……”他吃力地说, “不会再这么做了。”

他终于哑声承认:“我没这么做的资格。”

这样的态度反倒叫努卡警惕——毕竟这人之前还跟一块无辜的星板较死劲, 想要逼着碎片里的陛下接受他的道歉。

努卡盯着他,深信这不过是缓兵之计, 并不放松:“你不要想在我这里糊弄过去。”

努卡不上他的当,沉声说:“我不信你不想和陛下说话。”

按照老负责人的吩咐, 努卡去拿了块新的星板, 所以来的迟了, 很不放心这位一直杵在门外的现任元帅阁下。

不论如何, 凌恩的实力都远超这些舰队成员——如果不是只活一个的拼命死斗, 努卡也没有十足把握控制住他。

更何况事涉陛下。

努卡一直以为,到了这个时候, 凌恩会不顾一切追上去,找陛下说话……或者不说话,至少也好好看一看那个多年未见的人。

不是碎片里久远的记忆,不是皇宫中冰冷的雕像。更不是独自坐在“残星”,独自应邀与死亡会面的伊利亚皇帝。

“他……不和我说话。”凌恩低声说,“我试过了,没有用,他——”

努卡神色一凛,视线倏地转冷:“你去找陛下了?什么时候?!”

凌恩停住话头,僵硬站了一阵,慢慢摇头。

“我没——”他哑声说,“我没去。”

他并没去找陛下。

但即使被老负责人锁死在门外,他的精神力强度,也足以让他知道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

……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

他看见了庄忱,除了那块碎片,他其实一直没真正见过二十三岁的、活着的庄忱,那道影子格外真实,却也瘦削苍白到令人心惊……而所有人对着这样的年轻皇帝,都没有表现出错愕。

这并不是因为冷血,也不是因为这些人不关心伊利亚的皇帝陛下,完全不是这样,除了他没人不关心庄忱。

只不过是因为……对熟悉庄忱、陪庄忱走过最后一段路的人们来说,这样的状态,已经是他们的好陛下身体最不错的时候。

能走动、能说话,能和大家从容聊几句天。困了就不知不觉睡一小会儿,睡够了还能醒过来。

……这就已经是所有人奢望中,伊利亚的皇帝最健康的状况了。

……

努卡死死盯着他,将手中星板攥得极紧,指节泛出青白。

“他……过去,很健康。”

凌恩艰难地说:“不是……不是这样。”

或许没健康到能一口气打败十几个军校生……因为伊利亚的小殿下没有厉害的白塔庇佑。

从小就在剧烈的头痛煎熬中长大,小殿下不喜欢吃饭,也不喜欢走路,只喜欢甜牛奶和饼干,一不小心就会生病,身体的确比一般人弱很多。

但也绝不是这样,虚弱得像是沉静暗淡的残星,随时都会坠落。

绝不是这样。

老负责人说得对,除了凌恩,这里就没人见过真正健康、真正活泼的庄忱。

只是因为天太冷不想起床,就躺在枕头堆里,扯着被子卷成一团,把自己变成小球的庄忱。

和任何一个平常的、普通的十六岁少年,都完全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早已老去的仆从,没人见过那样的小殿下。

只是能和大家一起说说话、聊聊天的陛下,就已经让所有人喜出望外了。

……这种迟来的觉察足以将人凌迟。

这世上最残忍的惩罚,恐怕也莫过于此,当晚到完全来不及时,一个人终于发现自己原来长了一颗心。

所有想清楚的念头、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太晚了。

那道影子早已碎裂,裂痕无法补救,因为那里面渗出的是世上最残忍、最冷酷、最无权更改的存在。

死亡。

凌恩无法给庄忱的灵魂灌输精神力。

那道灵魂对他的精神力没有反应,他尝试了不知多少次,甚至无法叫庄忱的衣角动一下——不是庄忱故意不理会他。

庄忱的灵魂回来了,就在不远的地方,他明明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就像他能看到老花匠的鬼魂。

但庄忱无法感知他,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们的精神力不再有共振了。

或许是因为忘记,或许是因为放弃……或许是因为他从未梦到过庄忱。

今夜回来的不是鬼魂,庄忱没力气再做鬼魂了。

这只是一场伊利亚的皇帝用最后心血编织的,送给所有故人的梦。

他无法进入这场梦,这场梦并没邀请他。

庄忱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没办法和他说话。

……

所以,不论他追不追上去、拦不拦住那些人,都是一样的。

没有任何意义,庄忱看不见他。

即使真的发生争执,在庄忱眼中,也只不过是身旁的年轻人忽然开始和一团空气吵架。

……他们的陛下可能会以为自己见了鬼。

凌恩艰难地扯动嘴角,他看见努卡手里的星板,逼迫自己出声:“给我吧。”

努卡盯着他的视线更提防警觉:“你又有什么打算?”

凌恩摇了摇头,他没有可打算的事了。他一直在外面听老负责人的话……因为星板残留的些许干扰,他甚至像是过去的庄忱一样,隐约听见了那些“心声”。

于是他也终于不得不意识到,庄忱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和任何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一样,也很想活着。

只是因为死亡不容拒绝,预兆又来得太早。

当这份邀约已无可避免,年轻的、骄傲的皇帝收下请柬,并未同任何人再过多商量,豁然转身赴约。

这全是因为他。

因为他告诉十六岁的庄忱,做皇帝就是这样,就是不能被哄、不能软弱。

因为他做下承诺,又不知珍惜地亲手毁掉,美轮美奂的钟乳石和水晶最终也没出现在庄忱的梦里。

因为他等庄忱开始放松、开始尝试着最后信任他的时候……告诉十八岁的庄忱,说不定你就是错了。

说不定你就是错了,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没人在乎你的白塔。

有能力陪伴和支持庄忱的所有人中,他明明是唯一知道小殿下的那颗心有多软、多乖、多纯净的人。

唯一的一个,只有他见过少年时的庄忱。

要把赖床的小殿下叫醒,不非得气得小殿下把枕头扔得满地……只要隔着被子哄一哄,放轻一点力道,就能把小殿下从被子里剥出来。

很好哄的,没人规定当皇帝就不能这么干了。

这是他擅自定下的扯淡的混账规则。

而最可悲的是,直到庄忱临死前,他都从未意识到过这件事。

假如他意识到了,他就该想起,庄忱根本不喜欢在凌晨五点起床。

“我……会照做。”凌恩听见了老负责人的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努卡手中拿过那块星板,“我去完成这件事。”

他去找藏在那座皇宫里的碎片,找死死捂着耳朵躲起来,不肯被任何人发现的小殿下。

他去把最后一点也看清楚,彻底想明白,他究竟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让披着银斗篷从墙角蹦出来的小殿下,变成一颗暗淡将坠的残星。

/

还是小殿下的庄忱,并不如其他碎片好找。

因为这时候的庄忱会想尽办法躲起来,躲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一躲就是一天。

当初的凌恩一直以为,这是种恶劣的玩笑,骄纵的殿下故意捉弄焦头烂额的仆人,得意地看着一群人找他找得满头大汗。

……而被他找出来的庄忱,又从不肯承认这件事。

“我不是故意的。”被他拽着的小殿下总这么说,声音很弱,额头上全是冷汗,“你别烦我,别说话,很吵,我睡不着……”

凌恩在衣柜里找到第一块碎片。

他不逼庄忱出来,尝试用干净的软绒擦拭那些冷汗。

他屏着呼吸,做得极为谨慎,并思考自己当初是不是瞎了。

怎么会有人认为他有精神力天赋?他对着这样的庄忱,甚至看不出庄忱很难受。

躲在衣柜里的碎片蜷缩着,因为脸色太过苍白,衬得睫毛和眼睛都漆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是谁?”小殿下向衣柜深处退进去,“我不认识你。”

凌恩沉默下来,看着自己空洞的影子。

他已经完全无法分辨,是得知这一切的真相、得知自己的凶手身份时更痛苦……还是现在,这种伪装的镇定下,持续被解剖的心脏更难熬。

但这样的念头冒出,他就觉得好笑,这种好笑甚至师承自努卡——努卡评价他的所有话都完全正确。

他在最该痛苦的人面前,说自己痛苦。

在最难熬的人面前,在这个人已经熬到死亡,葬礼结束后……他开始说自己有多难熬。

能有多难熬?

他当初就这么问庄忱——不过就是接过皇冠,做个皇帝,有数不清的人盼着做这种白日梦。

他从不给庄忱自己的心,又把小殿下滚热柔软的一颗心,逼进最冰冷的牢笼里去。

现在他对被自己手刃的一颗心……说自己难熬?

这太荒唐、也太可耻了。

主体的归来,让这些碎片也跟着苏醒,而主体放弃的记忆,似乎也会影响到这些碎片。

衣柜里的小殿下同样不再认识他,也不再对他的精神力感到熟悉。

他被抵触、被排斥,甚至不再有自称是“从前线回来的人”这种资格。

衣柜里的小殿下蜷缩着,用厚实的大衣把自己埋上,只露出苍白的小半张脸,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

他问凌恩:“……我爸爸妈妈呢?”

“我带你去找他们。”凌恩低声解释,“我需要……我需要模拟你的意识波动频率,找到你的爸爸妈妈。”

小殿下的碎片睁着眼睛,蜷在层层叠叠的衣服里,呼吸很微弱。

“我死了。”碎片问,“是吗?”

凌恩尝见喉咙里的血腥气。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还在跳,也许早就被剖干净了,也许泵血的不过是个空壳。

他亲手杀死这个狼狈过头的自己,换成足够平和足够温柔的来,单膝点地跪下:“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碎片并不受他欺骗,伊利亚的小殿下很聪明,根本不会被任何善意的谎言蒙蔽。

衣柜里的小殿下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已经是半透明的:“那么我要走了。”

凌恩不受控地攥紧衣柜,他喘不过气似的顿了半晌,才又低声问:“去……什么地方?能不能让我护送你?”

小殿下的碎片不愿多和陌生人说话,并不理会他,从衣柜里爬出来,去翻那件最喜欢的银灰色斗篷。

他把斗篷披在身上,又翻出一把小佩剑,刚跑出门就被卡拉奶奶撞上:“不要甜牛奶了,卡拉奶奶,我要走了。”

卡拉迪娅夫人拿着那双新的、厚实的羊毛袜,抱住半透明的虚影。

她也实在太老了,即将走到寿命的尽头,能够看到碎片里的影子。

卡拉奶奶拦住光着脚的小殿下,帮小殿下把大过头的暖和羊毛袜穿好:“殿下要去哪里?”

那块碎片有了很好看的羊毛袜穿,披着斗篷,握着小佩剑,挺胸昂头很威风:“去做殿下该做的事。”

“卡拉奶奶,不要看。”碎片里的小殿下踮起脚,亲吻她的额头,“答应我,好奶奶,要活三百岁。”

卡拉迪娅夫人在他的亲吻里闭上眼睛,泪水滚落下来,她被她的小殿下抚摸着肩膀安慰,于是真的闭紧眼不看。

那块碎片的动作很灵活,跑出房间,一眨眼就爬上走廊的窗户。

凌恩快步追上去,没等拉住那片斗篷,小殿下就在他眼前坠落。

半透明的虚影砸在草地上,那柄佩剑深深没进胸口,点点光亮溢出来,像是夏日傍晚的萤火。

凌恩冲下去时,虚影微睁着眼睛,看明亮的星星。

“为什么这么做?”凌恩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他失去平衡,重重跪倒在草地上,去拉那只苍白微蜷的手,“为什么——”

他看见草地上庄忱的雕像,骤然醒悟过来。

因为……当初那些说庄忱“早点死了算了”、“为什么还不断气”、“也不知道要这么病病歪歪活到什么时候”……这些该死的混账话,并非空穴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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