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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还在这儿?”老花匠的鬼魂回来, 看见凌恩,就好心提醒他,“别等啦。”

“陛下是回家了, 去找以前的皇帝和皇后陛下了。”

一个只负责侍弄花的老花匠, 不接触军队, 不认识伊利亚的战神:“这是陛下早就盼着的事。”

老花匠就是这么给这些花讲道理。争先恐后排着队开好的花, 没能见到陛下, 连叶子都打卷。

老花匠的鬼魂来到花架前,给那盆银色满天星浇了一点水,很慈祥地轻轻拍一拍:“谁都要回家, 是不是?哪能拦着,不能拦着。”

谁都要回家, 陛下留在这里照顾伊利亚,照顾了这么多年,已经把全部心血都浇灌下去。

浇灌了全部心血的皇帝陛下, 自然有权做回伊利亚的小殿下。

那么就摘下那顶皇冠, 脚步轻快地回家去。

说不定现在, 他们的小殿下就已经回到了家,已经找见了爸爸妈妈。

说不定小殿下正抱着银斗篷, 在以前的皇帝和皇后陛下怀里,稳稳当当地闭着眼, 摊开手臂舒展身体, 睡这一生都从未睡过的好觉。

以前的皇帝和皇后陛下……要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受了这种苦, 是这样走完一生, 一定会心疼难过得要命。

小殿下一定会被爸爸妈妈扣住, 藏在怀里搂着,一下一下慢慢晃, 不把这些年的难过全痛痛快快发泄出来,就不准往外跑。

……

老鬼魂最偏疼那盆银色满天星,耐心地慢慢给它讲道理。

说完这些,老鬼魂又把陛下亲手挑的小花盆挪了挪,转向花窖外:“你看,那个半死不活的客人不也回家了?”

老鬼魂已经看不到花窖外有什么人影,他自己再晚些也要回去——刚才去陛下墓前送花,别的鬼给他捎了消息。

家里的小孙子闹着要从白塔出来、给陛下守灵。

那些孩子都这么闹,白塔的教师们劝不住,听说满地都是嚎啕大哭的孩子……这些孩子没有精神力,但因为被陛下每天叫人盯着大口吃饭、严格锻炼身体,个个都壮实极了。

教师们倒是有精神力,可惜一手一个都按不住,隔一会儿就有孩子逃跑,试图手拉手从窗户接龙吊下去。

老鬼魂想了一会儿那种焦头烂额的场景,深吸口气笑了笑,把那一口气慢慢呼出来,又低下头,拿手掌去抹眼睛。

他把这些花哄好,还得去帮忙,哄白塔里的孩子。

那些孩子暂时还无法离开白塔,参加不了葬礼,伤心极了、难过极了,他们给陛下做了五颜六色的斗篷,做了漂亮的拐杖,很多好看的陶碗,还种了花。

……

“半死不活的客人”并没回家。

伊利亚的战神阁下第一次连路也不会走,那两条腿像是变成了石头,胸腔里跳动的东西也是……到了这一步,那里面甚至吝啬地拒绝给他感受。

“痛苦”、“遗憾”、“绝望”,是会弄脏这些碎片的东西,星板在入侵者精神领域留下的干扰,禁止它们出现。

二十二岁的皇帝脚步轻快,拉着医生去吃酒心巧克力时,身上的斗篷被风扬起。

这种轻快不该被打扰,连医生也咽下全部劝解的话,被他们的好病人拽着快走。

于是看着它的人,只能剩下被解剖的资格——被泛着寒气的解剖刀,细细拆开心脏,研究那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装了些什么,才能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居然一直心安理得。

……凌恩仍站在花窖外,被这把泛着寒气的解剖刀,一刀一刀剖开研究。

只是老花匠不那么容易发现他了——鬼魂就是不那么容易发现活着的人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鬼魂只能注意到牵挂的人、在意的人……至于那些不在记忆里的人,在鬼魂眼里,跟石头和树也差不多。

是因为星板对精神频率造成的干扰,让他暂时变得“半死不活”,才让他在鬼魂眼中变得格外显眼。

现在这种干扰在消退,只有极少数路过的鬼魂会留意到一个半活不活的人,停下来问他:“你是去白塔吗?”

他被好几个鬼魂路过,这样来来回回反复问了几十次,不得不木然地摇头。

“那么你要去白塔吗?”鬼魂说,“那儿要人手帮忙,我们去帮陛下的忙。”

这句话里的字眼叫他瞳孔缩了下。

凌恩找回自己的身体,抬起僵硬的手臂,他被穿过几次,终于勉强拦住一个行色匆匆的鬼魂。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恢复知觉,还是在彻底丧失最后的知觉:“你们……帮什么?”

“我们去帮陛下的忙!”鬼魂有些不耐烦,“你是不是一点都不了解?你就从没关心过陛下的白塔?”

凌恩吃力地摇头,他想辩解,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我——”

……对。

他没有话可解释。

他一点都不了解,他从没关心过庄忱的白塔。

这些白塔用来阻隔外界的嘈杂,却也被建造于外界的嘈杂。

世人也从不关心白塔,只关心妄议,无数怀疑无数揣测,这些声音阻拦不住,日夜灌进伊利亚皇帝的精神领域。

庄忱每天听着它们,逐渐习惯,也逐渐不受触动。

……又或许并非是完全的“不受触动”。

很多年前,在去前线驻防之前的最后几天,凌恩吃了个处分,是因为擅自和人动手。

动手的原因不是被议论“被照顾”、“走后门”,虽然那些人也的确说了……但让他真正失控的,是另一件事。

那些人说起白塔,说起浪费的大笔经费,说那个乱来的小皇帝,“要再这么折腾,还不如早点短命死了”。

那是他唯一的一次违反军纪,他因为这个被关禁闭三星期,哪儿都不准去。

那些人更糟,大概这辈子都没法再随便动用精神力,精神领域也变成了筛子。

因为这个……老负责人才会一直觉得,把他留在帝星,让他陪着庄忱,或许对庄忱更好。

这也一直都是负责人最后悔的事。

在退休前,老负责人对凌恩说了他无法理解的话——至少当时的他,尚且还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话。

那位疲惫黯然到极点、禁止军部再去“残星”搜索庄忱的老人,脱下军装叠好,对凌恩说:“你不该再见他。”

“你早就不该再见他。”老负责人说,“我不该暗中开后门,让小陛下去你的禁闭室。”

有些人的存在,只不过是会给出一点虚妄的、一触即破的温情幻象,当这种幻象被戳破,带来的伤害只会更加严重。

……直到现在,在这些鬼魂的不停诘问下,凌恩终于不得不想起这些事。

那些被他自行封闭的记忆,终归还是一件一件被挖出来。

那三个星期的禁闭期间,伊利亚的少年皇帝曾经带着斗篷、遮着兜帽,去看惨到不行的上校阁下。

在那间光线暗淡的禁闭室里,因为海伦娜起的争执,似乎被他们短暂地默契遗忘了。

“很有本事。”年轻的皇帝客观评价他,“一打十三。”

这话冷冰冰,语气没什么波动,但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这不是在生气和责备。

所以就连凌恩也听得出:“他们欠揍……你不这么想?”

这话都客气了,其实他本想说“他们该死”。

遮在兜帽里的身影沉默了一会儿。

“伊利亚的皇帝不能这么想。”十八岁的皇帝走过来,把药放在他身边,“以后别这么做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庄忱说,“几个醉鬼,酒后胡说,没什么大不了。”

凌恩沉声反驳:“可他们敢说你。”

这话叫年轻的皇帝怔了下——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实在阻力重重,从没被这样直白的维护过……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停在原地,有些诧异地看着凌恩。

这样的神情,让那双黑澈干净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

这样的神情也让凌恩再忍不住,他冲动地开口:“不论如何,我站在你这一边。”

庄忱依旧没有开口,只是这样站了一会儿,神色慢慢变得缓和,肩膀稍微放松下来。

他甚至很轻地笑了笑,即使这个笑容很淡,很快就消失——即位以后的两年时间里,伊利亚的年轻皇帝都很少会有这个表情。

“谢谢。”庄忱说,“躺下,我给你上一些药。”

这大概是他们在庄忱十六岁以后,最平静、最温馨的半个小时。

他被要求躺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年轻的皇帝披着带兜帽的斗篷,坐在椅子上弯腰,给他因为打架弄出的伤口上药。

然后他们简单聊天,说了些现在的事。

庄忱甚至做了一点休假计划,想在工作之余,稍微拿出半天的时间来睡觉。

他们简直像是和好了。

……然后他说了最糟糕的话。

当时大概是庄忱在向他解释白塔的构造、设计和原理,这些东西非常复杂,复杂到连解释清楚都很耗心力。

庄忱不得不停下休息了几次,有一次咳嗽得很厉害,头痛又被勾得发作。

庄忱闭紧眼睛,后脑用力抵在椅背上,额头渗出虚汗。

他被这种场景折磨,终于忍不住打断:“别说了。”

年轻的皇帝摇了摇头,闭着眼歇了一会儿:“你听我说,科学院验证了很多次,白塔……”

“我不在乎这些。”他更烦躁,“谁在乎这个,就算你错了又怎么样?”

“你有这个权力,没必要被他们多嘴。”

他沉声说:“即使你真是在挥霍,在乱花钱,也——”

……他想说“即使你真是在挥霍,在乱花钱也没关系,我会站在你这边”。

但这话只说到一半,原本闭眼靠在椅子里忍痛的年轻皇帝,就忽然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视线让他无法再吐出半个字。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他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

庄忱看着他,喉咙微微动了下,泛白的嘴唇却并没张开。

再没张开,年轻的皇帝就这么安静下来,沉默了很久,才终于轻声说:“……我没有。”

那些需要长篇大论的解释在这里中止。

庄忱甚至还带来了一份科学院几百页的报告,但没把它再交给凌恩。

他只是把报告重新收好,揣回进那件什么都能装的大斗篷里。

做完这些,年轻的皇帝又靠在椅子里歇了一会儿,就站起身。

“我没有”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庄忱离开禁闭室,没有再做任何辩解。

……

凌恩离开花窖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即使它们正在迈步,在向皇宫外走。

它们跟着那些鬼魂,把他带去那些白色的高塔。

对精神力足够强悍的人来说,这些白塔的存在并不起眼、意义也并不算那么明确……所以当初,军部负责人建议凌恩去看看时,他也完全没能真正理解这个建议。

那是他去找军部负责人,想要申请一年后回帝星、回皇宫驻防,两人间发生的对话。

即将退休的负责人看着他,视线里的情绪很复杂,有他无法理解的强烈遗憾,也有黯然。

“你真该去看看那些塔。”

年迈的上任元帅站在舷窗前,看着窗外越来越远的帝星,低声叹息。

“它们存在的意义,和我们完全一样。”

负责人说到这里,就转回身看着他,苍老的视线依旧锐利:“我们守卫伊利亚,它们也是。”

“有人叫它‘饥饿的白塔’——你听过这个说法吗?”

负责人逐字逐句地转述:“很多人说,它吃掉大笔经费……”

他当时无法自控地开口,沉声打断了这句话:“这是陛下的决断,陛下有这个权力。”

负责人没有因为被打断而生气,只是看了他很久,才又问:“你总是维护陛下,是么?”

他站在那样锐利的、不含任何情感的审视下,竟然没有回答,只是咬着牙关沉默。

……那时的他甚至没有勇气答“是”。

因为这种维护并不出于理智。

是种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安的、未加思考脱口而出的冲动……这并不符合“规则”。

他简直像匹愚蠢透顶的驽马,只在名叫“规则”的鞭子底下不停地走,看似清醒实则麻木,从未真正动脑思考过哪怕一次。

负责人问:“是什么在对你造成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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