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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恩的眼前泛起黑雾。

星板尖锐嗡鸣, 接触他皮肤的部分仿佛生出尖刺,这些尖刺从他的手指扎进去,毫不客气地豁开沿途血管。

凌恩尝到胸腔里的血腥气,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沙哑、生硬、干巴巴得要命, 任谁听了都只会把这当做无动于衷:“……阿忱。”

他跪下来, 用身体把那顶皇冠暂时挡住, 把斗篷遮在它上面。

星板暂时吸收了足够的能量,即使没有精神力维持,那道半透明的影子也能听见他的话, 能被他触碰。

“阿忱。”凌恩盯着那些伤口,低声问, “疼不疼?”

没人回答他,他眼前的、十六岁的庄忱在发抖。

血沿着小皇帝的手臂不停向下淌,有一些被白衬衫拦住, 有些滴在地板上。

……这又是句根本没有必要问的废话。

他总是这样, 该问的时候不问, 不该说的时候,又永远学不会闭嘴。

就是这样, 就是因为这样——他从不能减轻庄忱的痛苦,又在这些痛苦原本就在肆虐的时候, 用新的话加深它们。

凌恩不再贸然开口, 把口腔里弥漫的血腥气咽下去。

他尝试着取出一块绒布, 想暂时接过那枚碎裂的荆棘戒指, 等过一会儿把它们修好了, 再还给庄忱。

戒指碎片的边缘过于锋利,已经将紧握着它们的那只手割得全是伤口了。

……他一伸手, 小皇帝就向角落里更深地躲进去。

少年的影子蜷缩着护住戒指,盯着他。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满是恐惧、警惕、不安,看向他的视线,透出强烈的抵触和陌生。

凌恩从未在庄忱眼中见过这种视线……即使是在他做了最错误的事、说了最该死的话、犯下最无法饶恕的罪行之后。

……

寻找庄忱的七年里,他其实常常会想那天的事。

他每天都在“残星”徘徊,那里的每片残骸,都源于那一场惨烈的事故。

——碰撞所爆发出的能量过于剧烈,甚至没有留下应对处理的时间。

爆炸伴随的超高温,甚至让他们寻不回任何一具遗体……包括庄忱的父皇和母后。

十六岁的小皇帝拒绝接受这件事。

这大概是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最任性的时候,庄忱一定要亲自去看、一定要亲自去找。

这完全不可能实现……那时的“残星”还被残留的巨大热量笼罩,爆发出的光线在星系边缘都清晰可见。哪怕仅仅是直视上几秒钟,都可能将视网膜烧个窟窿。

庄忱不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完全没有精神力的身体,一进去就会被烧毁。

骤然失去了皇帝的伊利亚星系,已经在几天的时间里陷入严重混乱,没有时间再拖延,必须有新的皇帝立刻站出来保护它。

他们因为这个……爆发了争吵。

这永远是凌恩最懊悔的事。

在残星里搜索庄忱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要某种时光穿梭的装置,回去向庄忱道歉。

这又是个蠢想法,如果真有时光穿梭的装置,他就该直接回去,拦住给庄忱来送皇冠的自己,不让这一切发生。

……

十六岁的小皇帝慢慢动了动,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去碰那顶银灰色的斗篷。

接着,凌恩意识到,他不是要去拿斗篷。

会因为新斗篷高兴起来,蒙着斗篷跑到走廊吓唬人的小殿下……已经不在这间卧室里了。

年轻过头的皇帝……并没留意这是件斗篷,还是绒布,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那只手只是慢慢将它掀开,去拿被它遮掩着盖住的皇冠。

“阿忱。”凌恩被巨大的惶恐占满,他试图拦住那只手,“先别管它。”

伊利亚是需要一个新皇帝,可也没需要到今晚没人戴这顶皇冠,明天就星系覆灭的地步。

凌恩想把那顶皇冠拿远,但小皇帝的手同样也已碰到它,苍白的、冰凉的手指覆在皇冠上,慢慢屈起,把它拿在手里。

“我要……管它。”十六岁的小皇帝看着那顶皇冠,说出的话没有起伏、没有声调,仿佛只余责任和理智支撑着这具躯壳,“阁下,请别这么叫我。”

从这天起,伊利亚不再有小殿下,也就没有“阿忱”——这样紧急的危局,不再有时间给小殿下慢慢长大了。

少年皇帝看着凌恩,眼睛里的恐惧和不安淡去,这些无用的情绪被必须背负的巨大责任无声压下去,沉进无人看见的地方。

“阁下。”庄忱的影子问,“你是谁,从什么地方来?”

凌恩这才意识到,这是星板的作用——它让留在时间里的意识残片苏醒,同多年后的访客发生交互。

凌恩沉默下来,他跪在地上,看着自己身上的军装。

“……前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前线回来的人,陛下,来护卫您。”

得到这个答案后,十六岁的皇帝神色稍许缓和。

意外、变故、动乱,如今的伊利亚,有一个前线来的人回到帝星,护卫新皇帝……这很合理。

半透明的影子没有再继续问,就这样垂下视线,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那顶皇冠被他抱在怀里,少年皇帝慢慢摩挲着皇冠内侧,发现一个凹痕,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笑意。

“这是我咬的。”影子轻声说,“爸爸……父皇故意不给我吃巧克力。”

房间里唯一的不速之客,只是个从前线回来、对他全无了解的陌生人,这让十六岁的皇帝稍微放下戒心。

庄忱慢慢开始说自己的事。他跑去找父皇,父皇不给他吃巧克力,气得他跑去啃皇冠。

父皇和母后抱着他笑个不停,又变出一大堆金箔纸包着的巧克力,什么口味都有,母后剥出一个酒心的给他吃。

他其实没那么喜欢吃巧克力,他的味觉比常人弱很多,吃巧克力就像是在嚼蜡……他是喜欢赖在妈妈怀里。

妈妈帮他捂着耳朵的时候,轻轻摇晃着哄他睡觉的时候,世界就没那么吵。

伊利亚最被骄纵着养大的小皇子,在最神圣的祭台上睡过觉,在最严肃的议事厅里揪父皇的胡子。

凌恩一言不发地听庄忱说它们。

这是他从不了解的部分,过去庄忱从没说过这些,小皇子跑去找父皇母后的时候,仆从也无权跟上去。

“……你比凌恩好很多。”

小皇帝的影子忽然这样说了一句,低着头出了会儿神,又去慢慢擦拭那个皇冠。

凌恩像是被这句话豁了个窟窿,有风就这么漏进来:“……为什么?陛下,我只是……什么也没说。”

在他眼前,庄忱斜靠在墙角,有些困倦地阖了阖眼,慢慢笑了下。

“这样……就够了。”少年皇帝回答。

这样就够了。

不要打断、不要教育他该怎么做、不要这么着急就逼着他去做伊利亚的皇帝……他没有推卸责任。

不要那么着急地逼着他……对过去的自己动手。

他会死的,会死在今夜,明天醒过来的会是伊利亚的皇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没有推卸责任,他不推卸,他明天一早就背负它们。

让他在最后这个晚上,再说说过去的事,说说他的爸爸妈妈。

他想在临死前……再当一次父皇母后的孩子。

这就够了。

……

凌恩抱住昏睡过去的半透明虚影。

他的手像是变成了木头,完全无法支配,他只是看见它们接住了庄忱。

他终于开始彻底想不明白,自己当初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那个晚上,那个他们争吵的晚上——庄忱就该干脆叫人直接把他拖走,打断两条腿,然后扔进雪地里去。

干脆把他放逐发配,让他干脆就滚回下等星,把他一辈子关在他自己要的地下擂台里,就这么自生自灭。

他为什么不滚回地下擂台去,叫什么人一拳打断脊骨,死在血污和泥泞里?

凌恩早就开始为这件事懊悔,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理解努卡那时候的愤怒。

他该死,他对庄忱养大的人还手。

他早就该死,他浑然不知自己被赦免……这是死有余辜的罪,他在今晚逼着庄忱亲手杀死了那个小殿下。

那个最温柔、最活泼、最好的小殿下。会披着银斗篷从拐角跳出来吓唬人的小殿下。

用一顶皇冠埋葬了小殿下以后,他依然去前线浑然不觉做他的上将,依然做伊利亚的战神……依然义正词严、仿佛理直气壮地活着。

……活了这么多年,活到庄忱都已经死了。

庄忱都已经死了。

凌恩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

他盯着那件染了血的银灰色斗篷,又看自己的手。

这上面的血……是他弄上去的。

他给庄忱送来了皇冠。

……

昏睡中的庄忱开始咳嗽,血从少年皇帝的嘴角溢出来。

凌恩悚然惊醒,慌张地抱起他。直到确认这是咬破口腔流出的血,才少许放心,取来药粉洒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他处理庄忱手上的伤,挑出扎在掌心的戒指碎片,把伤口敷上药,用绷带包扎好。

他把戒指重新修好,这是能储存精神力的材料,很好修,只要把茬口对齐,灌注一些精神力就复原了。

……在他做这些事时,没有留意到床上的影子又醒过来。

从十六岁这天起,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的单次睡眠时间,就再没超过两小时。

少年皇帝微睁着眼,平静地、毫无反应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仿佛手上的伤口完全不痛,流出的血也并不是他的血。

直到看见荆棘戒指被修好,那张苍白的面庞上,漆黑的眼睛才动了动,很疲惫地轻轻笑了下:“谢谢。”

“我修了很久。”庄忱看着那枚戒指,“我自己修不好它,它忽然就碎了。”

凌恩跪在床边,藏起染血的斗篷。

他用精神力不断冲刷双手,直到它们变得稍微干净和暖和,才扶着少年皇帝的虚影靠坐起来。

他取过银链,重新穿好戒指,替少年皇帝戴在颈间。

庄忱把戒指藏在衣领里,贴身戴着。

“这是储存精神力的戒指,精神力耗竭,材料就会崩碎。”凌恩低声问,“它怎么会耗竭?”

任何人都可以向里面储存精神力,只不过契合度的高低,会影响精神力护罩的效果。

在庄忱的父皇过世后,这枚荆棘戒指,就一直是凌恩向内灌注精神力。

在离开帝星、去前线驻防之前,凌恩向里面灌注了足够十年用的精神力……他以为这就够用了。

他以为这么简单的办法,就能保护好庄忱。

……

少年皇帝陷在柔软的枕头里,视线有些涣散,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因为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又开始头疼。

隔了一会儿,庄忱慢慢地回答:“我还想……见爸爸妈妈。”

失去精神力护罩,海量的信息碎片会淹没他,这些碎片会包含声音和影像。

或许有哪一块碎片,会让他重新见到爸爸妈妈。

这是种近乎于大海捞针,和在沙滩上寻找一把散落的金粉没什么不同的行为。

所以他没有找人继续往戒指里灌注精神力,用完了父皇上次灌注的,他就不再开护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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