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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说笑证明情绪在平复,我也赶紧催乐川尽量多吃,又撵他进房间躺下休息。他睡不着,抓着我的手不准走,要我陪他躺下。我百依百顺,他就得寸进尺,像抱伴床玩偶似的侧拥着我,非要我陪他说说话。问说什么,他道随便。随便两字最难伺候,我想来想去,聊起了学医两年遇到的各种或奇葩或有趣的事。聊着聊着,背后传来缓沉的呼吸声,我不敢乱动,也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老爷子的火化时间定在十点半,没有太多繁复的仪式,低调而庄重。前来送别的人很多,易子策父子也来了,很有分寸地保持距离,站得远远的。短短一个小时,乐川捧着一尊红木盒走出了殡仪馆。回到家中,他立刻把自己和爷爷锁在书房里,不准任何人打扰。

从血肉之躯化作一捧清灰,我明白,乐川需要时间接受现实,谁也帮不了他,也不必太过担心。我最后一个从书房门口走开,抬眼便看见楼梯边的沛沛。她似乎在等我,抱着臂靠着墙,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冷笑。

“连你都进不去,看来小五哥也没多喜欢你嘛。”

沛沛字里行间透着对我的挖苦嘲讽,我初听愣了下,实在搞不清楚她这是哪里生出的敌意。好在音量不大,书房门紧闭,乐川应该听不到。现在也不是时候一问究竟,我只当听而未闻,绕开她,侧身下楼。

“王灵均,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沛沛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你也应该知道,我小五哥交过的女友个个都比你漂亮,你难道不好奇……”

“不好奇。”我打断她,没有一点儿解释的欲望,保持平静语调,耐心地对她说,“沛沛,你又不是小孩子,应该知道说话要分时间,分场合。”语毕,我拨开她的手,走下楼。

“王灵均,他追你是为了报复子策哥哥!”

心中一凛,我僵住脚步,用掉好几秒钟关闭胡思乱想的神经,回过头:“我们换个地方说。”

这或许就是沛沛想得到的反应。她瞧也不瞧我一眼,像位尊贵公主趾高气扬地与我擦肩而过,朝门口走去。

绕过院后木芙蓉和菜地,我跟着沛沛来到向阴僻静的小楼一隅。因常年不见日光,墙角斑驳已生出青苔。盯着角落大片大片的绒绒青绿色,我不由自主地开始默诵起青苔的药用价值。水青苔可用于治疗淋巴结核;墙上青苔可用于治疗急性鼻炎、鼻窦炎;井中青苔可用于治疗口腔溃疡……

“喂,你傻了吗?”

隐约听见沛沛的声音,我蓦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朝她微微一笑。

她先一愣,而后挑高下巴:“你笑什么?!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了吧?你肯定想不到,你只不过是小五哥报复子策哥哥的工具。”

沛沛之前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确实给我带来不小的打击。可一路走来,我的情绪慢慢平静,听她大放狠话,反而觉得像在虚张声势。

见我沉默,沛沛急不可耐地又问:“你怎么不说话,没勇气知道为什么吗?”

我又想笑,但忍住了:“你说吧。”

“昨天你也看到了,我舅舅的牺牲,易叔叔有……”

“原因我知道。”抬手打断她,我从容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为什么说我是乐川报复易子策的工具?”

“因为我亲耳听到了呀。”沛沛像亮出制胜王牌一般,得意地扬眉斜睨着我,“大半年前,我无意中听到他们两个人聊天。小五哥问子策哥哥,如果去追他喜欢的女生,他会怎么样?你猜,子策哥哥怎么回答的?”

无法还原当时的情景和说话的语境,我摇了摇头。

“他说,他会选择退出。”

原来,易子策不是我所推测的不够勇敢,而是不战而退。父亲对乐川的亏欠,注定他不会和乐川去争去抢。这一点我感同身受,因为姐姐的病,我哪怕再喜欢廖繁木,也没可能同她竞争。这世界本本就不存在平等。乐川少年丧父,姐姐幼时患病,命运待他们从来不讲平等。比起他们,易子策和我无疑是命运的宠儿,怎还敢“以爱之名”要求平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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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生气,是因为觉得小五哥在开玩笑吗?”沛沛走近我,语带嘲讽,“我一开始也以为小五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后来他陆陆续续交的女朋友,没一个认识子策哥哥。我其实一直不知道子策哥哥喜欢的人是你,直到你说他那本《寓意草是你送……”

说话间她鼻头微抽,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雨。

“我只是不小心把那本破书撕坏了一点儿,我都说了买本一模一样的赔他,他还对我大发脾气。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生气的子策哥哥。那时候你已经和小五哥在一起了,他为什么还对你念念不忘……为什……”

话到最后泣不成声,沛沛像个受尽欺负孩子一样,委屈地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我不爱哭,也见不得别人哭,登时有点儿慌乱,僵在原地,呆呆地盯着她。只知道不能开口,说什么都会令她更加失控。

少倾,她仰起婆娑泪眼望向我,嘴角缓缓勾起一缕冷笑:“你答不上来,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去找过他,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要不要再猜猜,他这回是怎么解释的?”

仿佛一朵浮云从远处飘来,阴阴地罩住了我的心。我猜不到,矮身蹲下看着沛沛,什么也没有说。

“他问过小五哥,对你是不是认真的,小五哥亲口告诉他……”近在咫尺,沛沛又逼近我一点儿,含笑缓慢道,“小五哥对你从来没有认真过,玩玩而已。他追你,只是想让子策哥哥明白,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随便撩撩,就能轻而易举地追到手。因为小五哥这番话,子策哥哥破天荒地和他打了一架。”

大脑于一瞬间空白一片,我无从判断沛沛的一面之词有几分真,几分假,却一下想起来,带姜谷雨去宿舍见易子策那天,他嘴角的确有疑似打架留下的伤口。而且,中秋节当晚,易子策的单独到访以及对我吐露真相的举动,也的确显得有些仓促和突兀。

默然站起身,走出一地阴暗,转角处我顿了一下脚步,又返回沛沛跟前,拉起满脸泪痕的她。在她露出厌恶表情,甩开我之前,率先收回了手。

“沛沛,我不明白,你跟我说这些话,难道不怕我和乐川分手,回头去找对我念念不忘的易子策吗?”高中时代见多了姜谷雨与各路女生斗法,轮到自己上阵,看来颇得她真传,相当从容,不急不缓。

沛沛显然没想到我一句话就反客为主,占了上风,她吃惊地瞪大眼睛。但很快便恢复镇定,一口咬定就算我死乞白赖倒贴,易子策也绝对不可能和我在一起。

“别白日做梦了!等哪天小五哥一脚踹了你,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他的前女友,到时候子策哥哥躲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你还要告诉我?”我低头一笑,实在不懂沛沛的用意。

“我是看你可怜,傻乎乎被人利用还以为自己多有魅力。”沛沛迈步挑衅一般故意撞了下我的肩膀,走出片刻又叫我名字,不等我回头便扬声问,“如果让你闺密姜谷雨知道子策哥哥喜欢你,你猜,她会不会和你绝交?”

“这个不用猜。”我转过身面对她,笑意依旧,“谢谢你可怜我,我也奉劝你一句,不要想当然地自作聪明。以姜谷雨的脾气,你最好什么也不要说。”

“怕了吧,你少威胁我。”沛沛似乎误解了我的话,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用警告地口吻道,“怕了,就少打子策哥哥的主意。也趁早离开小五哥,滚得越远越好。”

而我只听出她底气不足,脱口追问:“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乐川真的爱上我?还是担心易子策痴迷不悟?”

“你!不要脸!”

沛沛急得跺脚,拂手而去。

我独自留在原地,翻来覆去地思考一个问题。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把沛沛的一席话当耳旁风,一听了之,总有一天我肯定会找乐川求证真伪。可在那天到来之前,我该怎样用我这张“内心戏丰富”的脸佯装无事,和他相处呢?

一步一缓地踱出僻静的角落,我慢慢走着,木芙蓉树下和易子策迎面相遇。我不会傻到以为仅是巧遇,彼此对视一眼,没有交谈,一前一后默默又来到老地方。我莫名有点儿想笑,这青苔丛生的墙角与世无争惯了,大概第一次体会到“迎来送往”的世俗烟火气。

“你全都听到了?”虽稍显多余,我还是问出口。

“我告诉过她,不要一意孤行。”易子策面无波澜地说着,永远是那个最沉得住气的人,“我也没想到,她会选这个时候……王灵均,你不会打算现在去找乐川对质吧?”

“当然不会。”我听得一笑,突然醒悟,“你就是怕我会气得不分青红皂白,跑去质问乐川,特意等在路上好阻止我?”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问我。”

听他这么一说,无数个疑问立即争相恐后涌进我的脑海,火化四溅碰撞到最后死伤无数,我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归根到底,这是我和乐川的症结,易子策不过一个局外人。他出于对乐川的保护横加干涉,我可以理解,但不代表他能真正摘除病灶。

“我只问你,沛沛说的都是真的吗?”未免易子策过多解读,我进一步补充道,“她偷听到的那些话,还有中秋节晚上,你对她说的话。”

他静默了一小会儿:“是。”

我深吸口气,点点头:“好,我问完了。你放心,我不会去找乐川。”

“你怪我没早点儿告诉你?”

易子策挡住我,眸子中流露出我前所未见的焦虑与忐忑,仿佛从天界跌入凡间,霎时染上情丝欲念。

“我不是天才,但也不笨。”本来已经要走了,见他这副紧张表情,我反倒像入了禅定般心平气和,“乐川向来随性爱说笑,最开始你可能也当成玩笑话听一听。等到他追我,你想着他肯定追不到,没必要说,所以保持沉默。等我真和他在一起了,以你的立场,就更不方便再开口。中秋节你来,应该提醒过乐川尽快解释清楚,他同意了。后来,你又跟我讲明真相,无非是希望让我更清楚了解你们之间存在的心结。如果我说的都对,有什么好怪你的呢?”

自觉思路清晰,我笑着将问题抛还给易子策,他愣了一下,也莞尔一笑。

再回屋里,亲戚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保姆阿姨从厨房出来留易子策吃午饭,又指着二楼无不担忧地道,要是又不吃不喝,该怎么办。三个人一阵沉默后,易子策建议我上去看看乐川。

端着阿姨单独准备的饭菜,我敲响书房的门没得到回应,轻轻扭开把手推门而入。书房里窗帘紧闭,幽暗如夜,也静谧如夜。乐川侧卧在沙发里似乎睡着了,骨灰盒摆在缀着零星棋子的棋盘边。一切仿佛未曾改变,老爷子音容笑貌仍在。好像随时会出现,用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叫醒乐川,陪自己继续厮杀酣战。

搁下饭菜,我拿起沙发背上搭着的绒毯,轻手轻脚来到乐川身前替他盖好。他看起来睡得挺沉,孩子气的睡相,嘴唇微张,发出细弱的鼾声。我这才意识到,上午同床的那一小会儿,与其说我陪他睡,不如说他故意装睡陪着我。心怀感动静静而立,又凝望了会儿熟睡中的乐川,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书房,顺手合拢房门。

爱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尽管沛沛的话在易子策那里得到证实,可乐川对我究竟认不认真,用没用心,我心里知道,也只有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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