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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开学前夕,大一新生进入为期两周的军训。

老班响应学生会号召集结起一批中医学生,组成第二急救小分队为新生们提供医疗服务,全天候军训现场待命,以便及时处理中暑、低血糖、小磕小碰的皮外伤。除此之外,我们还和由西医学生组成的第一急救小分队,展开了一场争夺病号大战。战况激烈,堪比火车站周边疯抢客源的小旅馆。

早在大一我们就和西医专业的学生,进行过一场“中医是不是伪科学”的网络口水战。当时输赢未见分晓,大家都憋着口气,不由自主地将情绪带进军训病号的争夺战中。加之秋燥肝火旺盛易发怒,两边最后闹得不可开交,只差没发生大打出手的群斗事件。

吵吵嚷嚷场面难看,惊动了校领导,他们的脸色也很难看,要求院系学生处严肃处理。院系领导念在我们为新生服务的初衷值得鼓励,不想多加为难,又将权力下放给了两边的辅导员,要求妥善处理。两位辅导员比我们虚长几岁,师生关系处得亲近。他俩私下一合计,拍着两边组织者的肩膀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一层层权力下放到最基层,交到老班这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豪爽蒙古汉子手中,很自然地便处理成了一顿浩浩荡荡的酒肉和解宴。老班说了,没有一杯小酒解决不了的问题,解决不了,就两杯。

高估小酒威力,低估问题严重性的结果是,老班喝醉了,比上次喝得还醉。

更惨烈的是,老班本就胆小,畏惧上解剖课,今天又顶着颗宿醉后昏昏沉沉的脑袋而来,大体老师刚被摇上解剖台,他就两眼一抹黑,晕倒了。众人七手八脚地抬老班出实验室的过程中他悠悠转醒过一次,嘴巴合动像有话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很快读懂老班的意图,迅速瞥了一眼他的下身,附耳低声告知没尿裤子,他这才安详地闭上眼睛,彻底晕了过去。

大批人马送老班回宿舍休息,又兴致勃勃地赶回去上意义非凡的第一堂解剖课。有人提议,留我和易子策照料不省人事的老班。我最近都不敢多看易子策一眼,当即表示强烈反对,给个理由先。所有人便指着我和易子策大声道:“你们长期霸占一二名,缺堂课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这……这理由,我竟无言以对。

人一走,气氛陡然变成诡异的安静。易子策坐在书桌前看书,我则靠窗而立,羡慕起天空中自由的鸟,流动的云。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不说话,像处在完全不同的两个时空。

“王灵均,开学以后,你一直躲着我。”

听见易子策清冷的声音,我后背一僵,转过头咧嘴笑笑:“有吗?没有吧。”装傻真的挺笨,尤其在他面前,我不再勉强自己,“易半仙,那个……我都知道了。”

“哪个?”他眼风斜扫过来,凌冽得如同能将目标物瞬间冻结成冰,声音更冷,“你羞于承认我喜欢你吗?”

要不要这么直接,压力好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对。转念再一想,与其畏缩退避,不如趁今天一次性说清楚。望一眼似熟睡中的老班,我搬把椅子坐到易子策正对面,端正地与他直视。

“易半仙,以前每周二晚上我去看露天电影,常常会和你巧遇。现在想想,应该不是巧遇,你很早就知道我有喜欢的人吧。我暗恋他十年,一度以为自己不可能再喜欢上别人。是乐川改变了我,他给了我勇气改变自己,让我有信心和他在一起。”

这段时间,我试着回想两年多来和易子策有关的点点滴滴。才发现不是他隐藏得太好,没留下一丝蛛丝马迹,而是我心眼瞎了一只。在过度钟情廖繁木的时候,我痴迷,狭隘,忽视掉了太多东西。

易子策依旧那么淡漠,盯着我的眼睛无波无澜,沉默数秒后问:“他哪里好?”

我想了想:“他一点儿也不好。自恋自大,爱耍无赖。嬉皮笑脸惯了,说话常常不着调。有时候幼稚得要命,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乐川的缺点一条条数下来,大概能列出满满一张a4纸,可我却忍不住弯起嘴角,“不,他还有一点儿好——他勇敢,敢不计得失地来爱我。这就够了。”

是的,够了。

“我晚了吗?”易子策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王灵均,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对……”瞥见整洁书桌上我送的那本《寓意草,最省事、最敷衍的“对不起”三个字,我说不出口,“易半仙,咱们如果谈机会,谈早晚,那我只能跟你说对不起,或者发你一张好人卡。如果只谈爱情本身,我就觉得爱情挺虚无的,没什么道理规则可以讲,需要一点儿冒险精神,你没有,我也没有。”

“乐川有。”他说。

“姜谷雨也有。”我说。

他又笑了:“我们没有他们勇敢?”

我也笑了:“他们是爱情里的英雄。”

“我们是什么?狗熊?”

博览群书的易子策此刻像个求知若渴的小学生。他能有这样的转变,至少不用担心未来的中医界,会少一位了不起的大师级人物。而如果我是狗熊,我现在也是只抱着蜜罐的狗熊,不会因为怕被蜜蜂叮咬,就改掉嗜甜如命的本性。

“是什么不重要,能遇到英雄就是一种幸运。”

他蹙眉:“我不认为是幸运。”

“那可能因为你遇到的英雄太多,我只遇到了一个。”我没体会过众星捧月的感觉,格外珍惜乐川的勇敢。易子策有他的处境,我当然不能以相同标准去要求他,“易半仙,爱和被爱都需要勇气。我今天和你说这些话,也是想学着坦然面对一份感情,学会正视它,尊重它。”

“谢谢你的尊重。”他沉思片刻,“所以,你是在暗示我,也应该尊重和坦然面对姜谷雨?”

“如果我真想暗示你,那你需要尊重和面对的感情多了去了,你忙得过来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情烦恼,被太多人喜欢是烦恼,没人喜欢也是烦恼;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是烦恼,不喜欢的人喜欢自己也是烦恼;喜欢的人喜欢别人是烦恼,别人喜欢的人喜欢自己也是烦恼……”

绕口令说到哪儿了,我捂着脑袋问易子策:“好乱啊,你听晕了吧?”

他摇头:“你这种说话方式和姜谷雨很像。”

“我们是亲闺密嘛!”终于可以如释重负地告一段落,我站起来两手一摊,“总之呢,做好自己,各自的烦恼各自解决,各自的爱情各自负责。好像很复杂,其实就这么简单。易半仙,我看你有慧根,不会不懂的。”

不懂我也不告诉他,自己悟去吧。

走出三号宿舍楼,接到乐川的微信,问我期待已久的第一堂解剖课感受如何。我犹豫再三,决定不隐瞒刚才和易子策的谈话,约他晚上吃饭。

大三专业课陡增,我和乐川见面约会的时间少之又少,不可能像同校情侣一样同进同出,次次都是他开车来找我。双方的校园生活改变不大,乐川胸前没挂“已脱单”的牌子,所以汉服社那个热心肠的小女生跟我说有人追求他,我能预料得到,也能理解。他自己不提,我就装不知道,绝不会主动开口问。

我相信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下午,汉服社小女生赵紫嫣给我发来条链接,是他们学校bbs里一个新鲜出炉的带图帖子。看图像社团集体招新的现场,乐川在进行无人机飞行表演,身旁站着一位肤白貌美的长发女生。七八张照片,那女生崇拜又倾慕的目光就没从乐川身上移开过。最后一张则是二人的偷拍照,角度和时机都抓得恰到好处——两相对视中,一个垂眸微笑,一个仰颈含情。定格画面美好到可以做青春片的宣传海报。

帖下有人回复:那女生是大一新生,学院迎新晚会上舞一曲《自在幽兰艳惊四座,一举登顶校花宝座。

《自在幽兰……好巧啊,巧就巧在乐川告诉我,从没看过迎新晚会的他,当晚被硬拖着去给杜尔欧女友参演的节目捧场。他友情捧完场后,溜之大吉,有没有看到那曲勾起初恋回忆的《自在幽兰,我不得而知。

我的淡定从容尚未修炼到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程度,一顿饭吃得极其别扭,越瞧乐川越觉得他心里有鬼,格外殷勤,格外缠人。他看我也看出些不一样的火花,直截了当地说我今天的眼神诡异得很,像欲求不满……我打他,他又改口说我眼神里带着戒备,像谨防他变身狼人,时刻准备落跑一样。

带我坐到主楼前的台阶间,乐川只手指天:“看清楚,离月圆之夜还有几天,我暂时没能力变身。”我刚一抬头,他便偷吻我脸颊,“一晚上多着不准我亲,小灵子,你今晚上不太对劲儿啊!有事?”

全写在脸上,我没必要遮遮掩掩:“嗯,有。”

他一乐:“巧了,我也有。”

然后我们默契十足地同时拿出手机,递给对方。我说你看看,他说你听听,脸上均呈现出些许惊讶。我问,我们要不要离远点儿,给彼此空间。他爽快道好,转个身便坐到我背后的几节台阶上,伸展开两条很有存在感的大长腿支棱在我身侧。

“空间在哪儿?”我扭着头问。

他比了比我们之间不到半米的距离,说:“这已经是我承受范围之内最大的空间。再远,我就要开始想你了。”

“油腔滑调!”

我懒得再搭理他,背过身点开他手机里的录音。

连续听了两遍,我只有一种感受——别人是防火防盗防师兄,我是防老班,还没防住!他居然偷偷录下我和易子策今天的谈话内容,转发给乐川。我自觉坦荡,也没打算隐瞒,录就录了,不打紧。可老班最可气的地方在于,不知怎的他只录了两段,第一段录的恰巧是我在数落乐川的缺点,第二段便跳到我那段绕口令。缺少上下对话参照,任谁听了这两段录音都会认为我像跟人诉苦,抱怨乐川,抱怨谈恋爱烦恼多,是个麻烦事。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老班这不是明摆着坑我嘛!

“我想杀人!”捏紧拳头,我怒声低吼。

“你放心大胆地去,我来帮你善后,毁尸灭迹。”

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拿火上浇油的话开玩笑,我一瞬间也冷静下来:“你不需要听我解释吗?”

“不用,你们班长生怕我误会你和易子策,下午特意给我打了电话。”他的两条胳膊从后往前搭上我肩膀,乐川将我圈在他的臂弯间,把手机里那张最可疑的合照举到我正前方,“针对这张照片,要不我解释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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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用解释。”收回手机按灭屏幕,我转过头认真地看向他,“你就告诉我,看到她跳《自在幽兰什么感觉?”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我真没看到她跳。”乐川收拢手臂贴近我,下巴轻抵我的头顶,“溜到门口的时候正好听到音乐响,我确实愣了一下,回头瞄了一眼就走了。后来社团招新,我压根儿不知道她是那个跳舞的女生。你不给我看这个帖子,我到现在也不会知道。”

“哦,是我多心了。”要做到百分百的信任,原来并不容易。

他掰正我的脸,露出迷人的微笑:“小灵子,我喜欢你多心。我巴不得你能叉着腰霸气地说,他是我男人,你们谁也不准打他的主意。”

我想想都觉得夸张,为难道:“我……做不到。”

“知道知道。来,我们自拍一个。”乐川一只手高举手机,一只手托起我的后脑,吻我的同时按下快门。他似乎对自己抓拍的亲密照颇为满意,边笑眯眯地操作手机,边说,“我把它设成背景,随时随地可以拿出来做证,我也是‘名花有主’的人。”

我侧身而坐靠着他的膝盖,定定地望着他有些傻气的样子,心如蜜糖。

“喂,你刚问我想听真话假话,你打算说什么假话骗我?”

他头也不抬,张口道:“就说看她跳舞,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你愣那一下,瞄那一眼是什么感觉?”

乐川勾起一边嘴角,冲我笑得像个坏小子。

“你学聪明了,会套我话了……”他伸手揽我入怀,让我的脸贴在他的心脏,“小灵子,我和她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联系。她结婚生子,我都有发短信说恭喜。逢年过节我也会收到她的祝福短信。老实讲,能在最低潮的时候遇到她,得到她的开导和呵护,我很感谢她。”

“低潮期是指你父亲过世以后吗?”他说话时很平静,心跳沉稳有力,我才有勇气问出口。

“嗯。”他的目光幽幽飘去远方,“那时候,我真的很想他。”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乐川的脸颊,就好像在抚摸十四岁那年的他,那个在守在父亲灵堂前不吃不喝不睡的他。倔强得令人心酸,又坚强得令人心疼。

“你忍不住常去听军机训练,也是因为你父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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