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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旸道:“小姐可还记得那十年之间,你娘是甚么样子么?”

苏见黎听了,抬起头闭上眼,微想了想,轻轻地道:“那妇人?……那妇人……她……她是独女,爹爹走了后,奉养三老、照料农事、操劳家务,此般诸事,便都落在她肩上。那时我尚年幼,每日只是见她绕屋叹息,身上贴满膏药。我常常会听得她一个人在呻吟,自言自语说这里酸那里痛。……”

“她那时才三十多岁,头发便白了一半,还生出不少皱纹,但仍美得有一番韵味。村里的赖汉恶棍,见她貌美身材好,常来欺辱她,她每日锁半天门,万分小心出去……村里树底下乘凉的碎嘴媳妇和婆子们,嘲笑我娘是‘白毛寡妇’……”

苏见黎的话跟着记忆飘游,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却渐渐说不下去了。她突然觉得眼皮里一阵温热,睁开眼来,竟流下几道泪水,把那六道泥猫胡须,冲成了好多片。她不想再去想,但一时间更多杂乱无章的记忆却恍如狂潮一般胡乱涌到她眼前。

她恍惚瞥见了娘亲青年时模糊的少女般的脸,她闻得一匙浓郁的娘亲煮的热粥味道,她看到那个夜晚娘亲在被子里穿衣服时慌慌张张面容下上扬的嘴角,她听见几丝三更时分门外堂屋里的纺织机吱呀吱呀的声音……

她本来不想去想她,但想到此处,却又想再想一些,却甚么也想不起来了。的确,后来她也再不曾见过她。

“原来她也没那么可恶。”苏见黎呆呆地落着泪道,“我突然很想她。”

顾旸伸手替她拭去泪,柔声道:“她失贞固然是错的,可她毕竟也承受了太多。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我是她,我的丈夫十年在外,我该怎么办。”

风拈起苏见黎的几根发丝,在阑干上游动。

“我突然很想见见她。”她静静地道,“可我见不到她了。”

顾旸轻声道:“等我陪你去那里看看她。”

苏见黎转头向顾旸,望着他,望了很久,轻轻地道:“我这才知道爹爹为何不像我那般恨她。我记得她死之时,下人来府里通报,那时爹爹正陪户部尚书下棋,我在旁边练字。我看到那下人附耳跟爹爹说了此事,爹爹只是眉眼微张,仍右手下棋,左手握着放在腿上,跟尚书谈笑自若。”

“直到棋局结束,已是日落,我跟在爹爹身后,送尚书出府。目送尚书远去,我看到爹爹颤巍巍张开左手,整个手竟已是青紫色,五个指尖和掌心里都烂满了鲜血。”

顾旸听了,就如起了身鸡皮疙瘩似的,浑身一震,叹道:“苏大人分明悲痛欲绝,却坚忍如斯。”

苏见黎微微笑道:“顾大哥,见黎自以为长在官家,能有许多见识,今日却发现,我远不如你。你莫非师从过什么名儒、大贤么?”

顾旸笑道:“小姐过奖了。我只师从过一座大山。”

苏见黎道:“那你为何懂的比我还多呀?”

顾旸摇摇头,笑道:“我师父曾跟我说:这世上是非太多,能看破的,大概只有两类人。一类人是饱经风雨,把什么都弄明白了,便装起糊涂了;一类人是未经世事熏染,天然糊涂,便能把什么都弄明白了。想来顾旸便是这后一类人。论那些诗文经典,我必然不如小姐。但这为人品性、洞察世事方面,顾旸师从那大山,每日受那江水、明月、清风、花草滋养,可谓是天然一段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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